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暗香>第9章 圈套

  顾梅清嘴唇上长了块死皮,他忍不住去咬,反而把裂口咬得更大,冒出血丝来。

  他从家里出来,到三兴园的时候状态不太好,本来这两天就因为那三万块上火,今天又被张岱松气得不轻,说话竟也有些哑了。

  他今儿没法唱戏,程开霖自告奋勇替他登了台,他就倚在楼梯拐角处,听下面咿呀的戏曲声。

  柳桥笙走过来在他身旁站定,没什么好脸色地塞给他一个搪瓷缸。

  “真赶巧,我染了风寒没法登台,你嗓子不好也没法登台。我自个儿熬的糖梨水,趁热喝吧。”

  顾梅清道了句谢,温热的糖梨水滑过胀痛的喉咙,在口中留下甜蜜的味道,梨块一抿就碎,汁水都熬得有些粘稠。

  台上的程开霖突然铆上了,看客们也鼓掌喝彩,柳桥笙收回视线,对顾梅清道:“他刚才那几句不比你差,发挥得恁好,估计是想和你比的。”

  顾梅清咽下糖梨水,面无表情道:“我要是真这么容易就被人比下去,也别叫小顾仙了。”

  “哟,状态终于正常了?”柳桥笙好笑道,“你大哥那事,想好怎么办了吗?”

  前天柳桥笙就从顾梅清这听说了张岱松的事,如今又得知打手上门闹了一场,他光听听就提心吊胆。

  顾梅清叹了口气,“我能怎么办?就算岳柏不念书,家里房子不要了全家去睡大街,也还不上这笔巨款。”

  柳桥笙琢磨了下,“要不你去问问孟少帅?他爱听你唱戏,而且你不也觉得他人不错吗?”

  顾梅清皱眉,语气里不觉带上了质问:“你怎么也想出让我去找少帅的浑招?人家凭什么帮我?还是三万这么大的数目。”

  柳桥笙拍拍他肩膀,“怎么突然这么刺儿?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我没说让你直接问他借钱,孟家是大军阀,整个北方都是孟家的地界,那个债主不是外省商人吗?孟少帅只要提上那么一嘴,咱不说把债抹了,好歹宽限些时日,那人不敢不从的。”

  顾梅清想也不想便摇头,“这人情太大了,我还不起。就算有少帅帮着说和,我短时间也拿不出那些钱,我要说十年之后再还上,人家能同意吗?”

  他下意识的,不想把孟衔章牵扯到这件事里。孟衔章把他当朋友,如今他一开口就是要给人添麻烦,牵扯了这么大一笔钱,他们还能当朋友吗?

  顾梅清头痛欲裂,这都不是他现在该想的,当务之急是他短时间内从哪能弄来这么多钱。

  柳桥笙也替他犯愁,“这么大一笔钱确实是个问题,普通人家哪能拿得出?要我说你干脆别管你大哥算了,自个儿惹祸自个儿担,你都给他三千了,还要养家,已经够意思了。”

  “我自然不想担,我也担不起,只是他还不上钱,三天后就要被人卸胳膊。我答应我师父要顾看好他们,总不能让他亲儿子缺胳膊断腿吧?”顾梅清摩挲着搪瓷杯,手指捂得温热,“师父对我有大恩,他没从我这享到福,我也只能帮帮他亲儿子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柳桥笙叹道。

  顾梅清看着台上眼波流转的程开霖,怔忡着喃喃说道:“好像那个债主也喜欢听我唱戏,不如……”

  “不如什么,你疯了吗?”柳桥笙拉了他一把,把他从恍惚中扯了回来,“说是喜欢你唱戏,那人真做什么你能控制得了吗?你要是去了那就是羊入虎口!”

  顾梅清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如果我实在走投无路,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柳桥笙气得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上辈子欠你师父家的,所以这辈子要拼命还债啊?梅清,你听我的,去求求少帅,说不准人家真愿意帮你。我说话难听,就算你万不得已跟了少帅,也比让一个陌生人糟践了强,只要少帅一天没腻了你,你在四九城就有个依仗。”

  包养戏子自古以来就不是稀罕事,就算之前再艰难的时候,顾梅清都没想过走这步。他常常觉得自个儿幸运,可到了如今这步田地,想要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只剩下把自个儿卖了这个法子。

  顾梅清满心苦涩,如果非让他选,他自然选择孟衔章,但他真的那么做了,孟衔章能答应吗?又会怎么看他呢?

  会不会觉得之前的和颜悦色都是白瞎,原来顾梅清也不过是个能把自个儿卖了的人罢了。

  孟衔章……还愿意再把他当朋友吗?

  他站在这听完了程开霖的戏,和东家告了假,心事满满地离开了三兴园。

  已经这样了,他早晚都得选一个,那他还犹豫什么呢?

  出了三兴园,顾梅清磨蹭着往司令部去,这里一般人进不去,巡逻兵站在外面几步一岗,个个都配着枪,看起来吓人得很,这条街上都少有行人走动,生怕触了这些军爷的霉头。

  顾梅清在外面晃悠了半天,琢磨着一会见到孟衔章要怎么开口,几次想要上前,再想想可能会看到孟衔章失望的神情,他又望而却步了。

  阿武从里面出来,正好看到在外面徘徊的顾梅清,他认得这就是他家少帅惦记的人,便主动迎了上去。

  “看您在这半天了,是有什么事吗?”阿武问道。

  顾梅清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攥紧,羞愧得不敢抬头,“我、我找孟少帅,我姓顾,是他的朋友。”

  阿武道:“您来得不赶巧,少帅前几天去天津卫了,还没回来,有什么事您可以和我说,我帮您转达。”

  听到他的话,顾梅清心中大喜大悲,喜的是孟衔章不必看到他自甘堕落的一面,悲的是他已经没得选了。

  顾梅清脸色白了一瞬,他勉强勾了下嘴角,“没事,之前说要请少帅喝茶,恰好今天有时间,既然少帅不在,那就算了吧。”

  算了吧,无论怎样都是他的命,他得认。

  看着顾梅清走远,阿武皱眉冲旁边招了招手叫来一个小兵,“顾先生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小兵道:“顾先生没事,是他家里人,在外面欠了债,债主找上门了,那条胡同的人都知道。”

  阿武嘀咕:“难不成是想要少帅帮他还债?”他又问小兵:“知道欠了多少吗?”

  小兵摇摇头,“没听见,不过好像挺大一笔。”

  “小钱还好说,大钱我也没法做主。”阿武琢磨着,“那就先这样吧,反正少帅今晚就回来了,我再把这事告诉他。顾先生那边你们跟着点,别让他被误伤了,有事马上说。”阿武叮嘱了几句,又继续去忙了。

  傍晚,前门宾馆。

  顾梅清穿着身簇新的长衫,张岱松也把自个儿拾掇了一番,看上去比早上有精神。两人一进前门宾馆,就有人迎了上来。

  顾梅清只说他愿意过来唱出戏,请人通融几天,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张岱松沉默了半个下午,到底还是联系了那些人,把顾梅清带到前门宾馆来了。

  还是上午那些打手,看到顾梅清时还算客气。

  “小顾仙来了啊?我们爷正在等您呢,您跟我来。”

  瘦高个声音有些大,宾馆大堂不少人都听见了,一个个目光都钉在顾梅清身上。

  顾梅清已经没力气再计较那些探究好奇的目光,他淡淡嗯了一声,跟着瘦高个往楼上走。

  张岱松紧跟其后,还没等靠近楼梯,就被人给拦下了。

  “怎么回事?我不能跟着吗?”

  瘦高个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们爷正吃饭呢,你这脸花花绿绿的影响食欲,能让你进来都是卖小顾仙一个薄面,你就别去碍我们爷的眼了。”

  说完,他带着顾梅清继续往上走,几个打手也尽职尽责地拦着张岱松,任他怎么说都没用。

  顾梅清在楼梯转弯处最后看了张岱松一眼。

  报恩也有个底线,这是他最后一次帮张岱松了。

  瘦高个在一扇雕花门前停下,里面隐约传出说笑声,瘦高个推开门,“您里面请吧。”

  顾梅清深吸了口气,走进了包间。

  包间烟雾缭绕,酒气和烟味混杂在一起,大圆桌上坐着三个男人,身边都有婀娜的姑娘作陪,听到门口的动静,全都看了过来。

  坐在主位的男人看到顾梅清进来,眼睛一亮,手也从姑娘旗袍的斜襟里退了出来,“哟?小顾仙来了?快快,给小顾仙安排个座位,就在我旁边。”

  顾梅清掐着掌心强忍不适和人问了好,走到那人身边坐下,桌上这几个男人他都不认识,好像都不是本地人。

  主位的男人自我介绍:“鄙姓曾,大名曾照文,前阵子在三兴园看你唱戏,可真是让我念念不忘,惦记了这么些天,今天有福让我见到真人了。”

  “曾老板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愿意听我唱戏是我的荣幸。”顾梅清笑着,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曾照文伸过来的手。

  曾照文旁边的姑娘风情万种,柔若无骨地攀了上去,“曾爷您有所不知,在三兴园外头想听小顾仙唱戏可不容易,您竟然能把小顾仙叫来,不如让他唱一出,让我们也借光享享耳福吧。”

  曾照文捏了捏姑娘的下巴,随即把人晾在一边,“不着急,小顾仙先吃点东西,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唱吧?”

  顾梅清看他不怀好意的嘴脸,一点胃口都没有,礼貌拒绝道:“谢谢曾老板好意,我还不饿。”

  曾照文一挑眉,“不饿?那就是渴了?”他对着外面喊道:“给我上酒,挑好的拿,可不能怠慢了小顾仙。”

  旁边另一个男人表情似是有些不赞同,“照文,别太过了。”

  曾照文敷衍地摆摆手,示意自个儿知道了。

  顾梅清咬咬牙,还是先提了正事,“曾老板,我是为我大哥的事来的,您看能不能稍微通融一下?”

  曾照文为难地咂咂嘴,守在门口的瘦高个送上来一沓欠条,有五百的一千的,最大一张是五千,每张欠条张岱松都签了字摁了指纹,顾梅清下意识想上手拿,被曾照文给躲了过去。

  “哎,你且听我说完,我是广东人,这趟出来跑生意,路上花销是要报账的。不是我不通融,只是这账目对不上,我家老爷子可要收拾我的。”曾照文接过姑娘给他点的烟,把一沓欠条晃得哗哗响。

  那响声就像利箭一根根扎在顾梅清的心上,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沓欠条,勉力笑道:“曾老板想法活泛,给这笔钱寻个正当由头就是,我们不是不还,是想请您多宽限些时日。”

  “正当由头啊?”曾照文吐了个烟圈,他摸了摸下巴,又问旁边的姑娘,“宝贝,和爷说说,你觉得什么算是正事啊?”

  姑娘娇笑道:“您要我说,那自然是来我们这儿玩才算正经,不过我们八大胡同的人可叫不上这么高的价,还得小顾仙才行。”

  曾照文和姑娘一唱一和,顾梅清把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得一清二楚,他心知这劫是躲不过了。

  知道归知道,顾梅清害怕,放在膝上的手也哆嗦,怎么也开不了口,学不来那姑娘的风情自若。

  曾照文得意地笑了,他最爱这种又烈性又不得不屈服的人,也不枉他废了那么多事。之前让人问还拿乔说不跟人,瞧瞧,现在不也自动送上门了吗?

  服务员鱼贯而入,洋酒和白酒摆了一排,曾照文手搭在顾梅清肩膀上暧昧地揉了揉,感受到手下那片肌肤的颤抖,笑道:“紧张了?喝酒也算是正当由头吧?这么着,一千块一杯,你干一杯,我就撕一张欠条,怎么样?”

  曾照文压根就没打算听顾梅清说不,亲自给他倒了酒,没安好心地把白酒和洋酒掺在一起。

  满满一杯,味道极冲,光是闻闻就让顾梅清的胃开始抽痛,他心一横端起酒杯,“曾老板说话算话。”

  他将酒一饮而尽,粮食发酵的味道混杂着洋酒的烈,他平常几乎滴酒不沾,这一杯像是要把他的食道都灼烧起来,他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强压住想吐的冲动,抖着手把杯子往桌上一放。

  曾照文带头鼓了几下掌,“好!够烈!”

  他好整以暇地拿了张欠条,当着顾梅清的面撕掉,又示意姑娘去给顾梅清兑酒。

  这里可还有一张五千的呢,用喝酒来抵太便宜了。

  曾照文脸上带着得逞的笑,志得意满地看着顾梅清喝下了第二杯。

  孟衔章从火车上下来,深吸了几口四九城冷冽的空气,他听到钟楼的钟声,已经晚上八点了。

  阿武迎了上来,“少帅。”

  “嗯。”孟衔章正了正帽沿,“今儿司令部有什么事吗?”

  “没有。”

  “没有就好,还是你们让我省心。”孟衔章面上有倦色,他这几天在天津卫累得不轻,觉都没睡好,“梅清那边一切都好吗?”

  阿武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眼睁睁看着孟衔章脸色越来越差,最后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连脚步都停下了。

  他带着一队兵,往这一站实在骇人,周围旅客都绕着他们走。

  孟衔章听完阿武的回话,问:“他离开司令部之后去哪了?”

  “前门宾馆,咱们的人在那盯梢呢,您要过去吗?”

  “你这说的是废话。”孟衔章抬脚大步往外走,前门宾馆到火车站不远,过去也方便。

  刚一出火车站大门,就有一个小兵跑了过来。

  “阿武哥!阿武哥……少帅!”

  小兵口里喊着阿武,看到少帅立刻立正行了个军礼,他跑得急,呼哧带喘,大冷天头上直冒白气。

  阿武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在前门宾馆盯梢的其中一个小兵,如今这副样子,别是他家少帅的心尖儿人出事了吧?

  他连忙道:“磨蹭什么,有话快说!”

  小兵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道:“顾先生被人带上楼他大哥被人拦了然后捆上关起来了,服务员送上去一堆酒虎子哥怕出事让我来报信!”

  “操!”

  孟衔章脚步一顿,随后从大步走变成了跑,直奔着前门宾馆去了。

  落在后面的阿武和佟海刚把话捋顺,还是佟海先反应过来,拔腿跟了上去。

  “愣着干什么?快跟着啊!”

  顾梅清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酒,一杯接着一杯,头昏脑胀的,胃里像是烧着了一样,他看着被撕掉了欠条,闭了闭眼又要往下灌,这回却被曾照文给拦住了。

  曾照文趁他思绪迟缓,已经在他腿上摸了半天,刚开始顾梅清还有心力躲,后来大概是被这混合酒给麻痹了,乖乖地任由他摸。

  “光这么喝多没意思,我来喂你。”

  曾照文彻底不装了,端起酒杯掐着顾梅清的腰就往自个儿身前拽。

  顾梅清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拼了命地抗拒,酒晃出来大半,打湿了他的衣襟,侧腰被人狠掐了几下,顾梅清吃痛叫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更坚决。

  “贱人!自个儿送上门还装什么贞洁?你今天要是不从,就等着给你大哥收尸吧!”

  “我不要……”

  顾梅清喝了太多酒喉咙沙哑,力气只爆发了那一下就撑不住了,被人捏着下巴往里灌酒,他挣扎得厉害,酒水全呛进了嗓子里,长衫扣子也被扯松了。

  门口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包间里的大花瓶摆件应声而碎,尖叫声乍起,曾照文听到枪响酒杯都没拿稳,钳制的力道也松了,顾梅清就这么在混乱中和孟衔章四目相对了。

  “少帅……”

  他声音低得自个儿都听不见,但是站在门口的孟衔章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曾照文看着列队跑进来的小兵慌张地问,门口那个拿着枪眉高骨利的男人更像是一尊煞神。

  枪口还冒着烟,孟衔章将枪对准了曾照文的方向,咔嚓一声轻响上了膛,手指也扣在扳机上。

  “全给老子捆了!”

  砰的一声枪响,一道血线和惨叫声在顾梅清身旁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