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暗香>第8章 窝囊

  张岱松说要去陪贵客,一连四五天,顾梅清都没在家里见到人。

  顾梅清心知肚明所谓的陪贵客就是陪人打牌,他没再多问,更没提什么做生意的事。

  谁想到这天一早,他正收拾好准备去三兴园,出门就看到张岱松靠在他屋外的墙上抽烟。

  张岱松脸色十分差,眼下泛着睡眠不足的乌青,胡茬都冒出来了,脚边全是烟头,墙上还有烟头碾灭留下的黑痕。

  顾梅清心知不好,握着门框的手攥紧,“大哥,出什么事了?”

  张岱松在墙上摁灭烟头,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咱家还有多少钱?”

  顾梅清警惕起来,“干什么?”

  张岱松好赌,自个儿攒不下积蓄,张岳柏还在念书,花销大,顾梅清唱戏挣的钱和打赏就是全部家当了,他一直都攥在自个儿手里,不敢乱花。

  如今张岱松突然提起,顾梅清不能不提防。

  果然,他听见张岱松道:“大哥手头有点紧,需要些现钱,你只告诉我家里还有多少钱就行了。”

  顾梅清没理会这话,径直道:“需要现钱做什么,这钱还能不能拿回来,大哥需得给我个理由,我不可能连钱用到哪都不问。”

  张岱松看糊弄不过去,支吾了几声,索性一咬牙全都招了,“我陪贵客打牌,牌桌上输了钱,都是贵客帮我垫的,已经拖了好些天,那钱是他们老板的,我不能再拖了。”

  说到这,他不耐地揉了揉太阳穴,“本来我刚开始手气很好的,要是我运气回来,输掉的那些钱算什么!”

  顾梅清急了,“你到底输了多少钱?”他看张岱松不肯开口,目光也有些闪躲,声音便拔高了几分:“说话啊!”

  “……三万。”

  顾梅清脑子嗡的一声响,随后便开始耳鸣,攥着门框的手指几乎要在上面留下指印,他恨不得是自个儿听错了,又问了遍:“你再说一遍你输了多少钱?”

  张岱松眉头紧锁,语气里更添了几分烦躁,“梅清,咱们是一家人,我现在有难了你就见死不救吗?我输都输了你再问到底多少钱有什么用!还不如赶快把家里钱拿出来让我先把窟窿堵上!”

  “大哥!我去哪给你弄这么多钱!你是输了三万不是三千!”

  三万元,买个四进四出的院子重新翻修都绰绰有余,便是挨着皇宫的宅子都买得,顾梅清这些年唱戏都未见得能赚这些,张岱松怎么上下嘴唇一碰就那么轻松?!

  张岱松讪讪地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梅清,大哥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赌了。哥没你帮忙这钱真的还不上,你把家里的钱拿出来,再帮哥想想招儿,岳柏还在念书,我也就能指望你了。”

  顾梅清闭着眼靠在门边站了半天,随后回屋带上了门,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沓钞票。

  “这是三千块,我只能拿得出这么多。”顾梅清把钞票塞进张岱松手中,眼不见心不烦。银元不好放,他每攒够一些便去换成好存放的钞票,这都是这些年省吃俭用咬牙攒下来的,竟一下就花去了大半。

  顾梅清疲惫地揉揉眉心,“剩下的钱你打算怎么办?别指望我,我拿不出来。”

  张岱松捏着那单薄的三千块,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压根不顶用。

  “梅清,大哥真的没办法了,报社只能给我支两个月的薪水,我这些年也没攒下钱。”张岱松把钱塞进口袋,抓住了顾梅清的手,恳切地道:“我们是一家人,我不指望你指望谁?好梅清,你救救大哥,啊?”

  顾梅清挣开他的手,“这三千块大哥万莫再拿去赌了,大哥自个儿再想想其他出路吧。”

  顾梅清没再看他,拢了拢衣领往外走。秋风萧瑟,顾梅清的心也如坠冰窖,满心都是那要人命的三万元。

  他怎么能真的不管?师父临终遗言还言犹在耳,可他要上哪去弄这些钱?

  心事重重地到了三兴园,这的东家原本就是戏班的班主,顾梅清和其他卖身契都在三兴园的人不一样,用时髦的话讲,他是在三兴园上班,他只负责唱戏,其他都由东家提供,每个月挣的钱也和东家三七开。

  东家这些年对他算是很客气了,听了他的难处,也很为难,借了他五百块,答应给他多排几场戏,就当是卖他个人情。

  能借钱就已经是人家的情分,顾梅清不能再强求,千恩万谢过,伙计也来催他上妆登台了。

  顾梅清还在为那三万块一筹莫展,才过了两天,就被债主找上门来了。

  胡同房子紧凑,每天早上都能听到摊贩卖早点的吆喝和邻居的说话声,顾梅清没胃口吃早饭,张岱松昨夜回来得晚,醉醺醺的走路都踉跄,张岳柏还不知道家里出了事。

  大门哐当一声响,门板砸在墙上颤颤巍巍地支呀响着,几个看起来很强横的人进了院子,和在院里刷牙的张岳柏撞了个正着。

  “你们是什么人?”

  顾梅清听到动静,从小窗看到外面的情形,也连忙跑了出去,院门大开,门口还有几人围过来往里张望。

  打头的瘦高个说道:“张岱松呢?让他给我滚出来,欠了我们爷的钱,是不打算还了吗?”

  张岳柏看到顾梅清出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嘴边沾的牙刷沫都没擦就跑过来了,他抓着顾梅清的胳膊,紧张问道:“清哥,他们是什么人啊?”

  顾梅清拍拍他的手背,“别怕,去把大哥叫出来。”

  张岳柏应下去叫人,顾梅清挡在前面,“请几位先坐下,我们有话慢慢说。”

  瘦高个啧了一声,一脚把院子里的竹椅给踢翻了,“想拖延时间啊?我告诉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想你自个儿也惹一身腥就赶紧让张岱松滚出来!”

  “你先等会。”他旁边的圆脸拦了他一下,圆脸上下打量着顾梅清,又换上副笑脸,“哎哟,我要是没认错,这位是四九城的名角儿小顾仙吧?我们爷来四九城去听您唱过好几次戏呢,您和张岱松什么关系啊?”

  顾梅清警觉地看他,“是我家人。欠的钱我们没想拖着,但这么大一笔钱,各位总得宽限几天。”

  张岳柏也把张岱松叫出来了,张岱松是被吵醒的,他昨晚心里苦闷去喝了酒,这时候还没完全醒神,看到院子里的人,他眼睛也清明了几分,“你们怎么来了?”

  “嚯,你这语气弄得好像是我们欠你钱似的!还不上钱要跟我们来横的了?”瘦高个眉毛一竖,看那架势好像马上就要动手。

  “大哥!”顾梅清担心他祸从口出,拉了他一把,却被张岱松反手推开。

  张岱松也没什么好脸色,“我又不是不还钱,前天不刚还了三千?我上哪一次拿这么多钱?”

  “你还挺有理?有胆子借没本事还?都给我上,先把他给我打服!”

  张岱松哪见过这阵仗,没跑出去两步就被人摁着打,顾梅清和张岳柏也被人反剪住手拉到一边。拳打脚踢混杂着张岱松的惨叫,门口围着的邻居都不落忍,指着被打的张岱松窃窃私语,却没一个人敢上前来。

  顾梅清眼睛都红了,明明是冬天,却挣扎出一身汗来。

  半晌这些打手才收了拳头,张岱松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像只虾米一样蜷缩着,嘴里还有气无力地求饶。

  瘦高个用脚尖踢了踢张岱松的脸,“不横了?”

  张岱松根本不敢挣扎,拨浪鼓一样摇头,“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还钱……我会尽快还钱的……”

  “这还差不多。”瘦高个把脚挪开,“张岱松,我们爷虽然有钱,但也不是胡乱撒钱玩的人,你欠的可是笔巨款。我们爷心善,不问你要利息,给你三天时间,把剩下的钱都给我们还上喽,不然你这条胳膊也别想要了。”

  圆脸抬起手动了动手指,那边抓着顾梅清和张岳柏的人也松手了。两人连忙跑过来,把倒地不起的张岱松扶起,张岳柏人小不抗事,这么一会功夫满脸都是眼泪。

  顾梅清心知肚明和这些人讲理没用,有钱的才是大爷,他掏出帕子,帮张岱松擦净了脸上的灰和血。

  圆脸摇了摇头,“啧啧,小顾仙我要是你,这种大哥不要也罢,可够窝囊的了。”

  感叹完,瘦高个对其他人道:“人教训完了,咱们也回去吧,就再给他三天时间。”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来,又呼啦啦全离开了,有嘴碎的邻居在门口道:“张家老大,这回赌出事了吧?活该!”

  顾梅清压下张岱松攥紧的拳头,对张岳柏道:“岳柏去把院门关上。”

  张岳柏跑过去,恨恨地对那人道:“我们家的事与你无关,乱嚼舌头小心烂嘴!”

  他猛地把门拍上,砰的一声把一切都阻隔在外面。

  顾梅清把院里的竹椅放好,扶着张岱松坐在上面,他一句话都没说,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满脑子都是三天去哪弄这么多钱。

  张岱松一把抓住他的手,恳求道:“梅清、梅清,大哥知道你还有钱,你还有钱的对吧?”

  顾梅清怒其不争,眼眶通红,“我哪里还有钱了?三千块都是强拿,岳柏还在念书,要交学费。今年冬天冷,还要买煤炭,你把家底掏得一分不剩是想要我们都冻死吗!”

  张岳柏还不知道张岱松欠了多少钱,他道:“印子钱!我们可以去借印子钱,是不是就能还上了?”

  张岱松不耐烦地道:“你别裹乱了,当我没问过吗?咱家这房子破,人家只肯放四百的印子钱,还要一分六厘的利,那点钱能干什么?”

  顾梅清怎么也没想到张岱松竟然连房子都想拿去抵债,“大哥你疯了吗?印子钱还不上,房子被收走全家都得去睡大街!你做决定前考虑过这个家吗?”

  “不是还有你?你是名角儿,多唱几场戏钱不就挣回来了?”张岱松眼睛突然一亮,顾不得身上疼,大力地抓着顾梅清的胳膊,“对!梅清你是名角儿!孟少帅都爱听你唱戏,你们不是认识吗?你去问孟少帅借钱,他肯定拿得起!”

  顾梅清看着张岱松有些癫狂的模样,从没感觉他这个大哥这么疯过,他用力挣脱开,“张岱松你清醒点!孟少帅凭什么借钱给我?你能不能要点志气!”

  “志气?老子命都要没了,我他妈还要什么志气!”张岱松扯着脖子喊,“三天还不上那帮人就要把我胳膊卸了!是你的脸面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孟少帅不会借你?说不定……说不定他愿意养一个戏子……”

  张岱松话还没说完,顾梅清忍无可忍直接甩了一巴掌过去,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张岱松向旁边踉跄了两步,张岳柏的抽噎声都停了。

  这一巴掌好像同时也打在了顾梅清脸上,火烧火燎地疼。

  顾梅清失望透顶地看了张岱松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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