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落这一觉从下午睡到了凌晨三点。他是被一场荒诞的梦惊醒的。

  梦里回到了他刚到满洲里的那天晚上,他在那个满是套娃的房间里抱了季存真。

  但完事后他从浴室里出来,季存真坐在黑暗中的床上,窗外明明暗暗的霓虹灯光偶尔闪过他面无表情的脸。他拒绝了段落想要亲近的举动,像被鬼附身了一般,眼神空洞地反复对段落喃喃道,“你不是他。”

  那个场景和段落年幼时看的古装鬼片重合,风流书生糟蹋了深情女鬼,女鬼也是这么一副惨淡的神情。段落心里一软,想要承诺“你可以试着喜欢我。”的时候,季存真突然就对着他落泪了。

  段落为那滴眼泪心疼的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他梦醒后还觉得心口存有余痛,像喝中药后渗出的令人震颤的苦涩。

  他拍了拍双颊走到浴室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茫然的自己,心道,完了。这次居然有点认真。

  段落拿着手机翻了翻他和白雪的聊天记录,看着看着不自觉傻笑起来。在段落的记忆中,上一次有这种单纯的愉悦,可能要追溯到中学时。看了一会儿社交软件他又打开vx,点开“房车季存真”。对话框内滑动屏幕没有几下就到了顶部,还都是一些疏离的对话。

  段落皱了皱眉,不太满意地点开了季存真的朋友圈,一条一条细看起来。

  季存真的朋友圈是典型的文艺风格。一年发的数量不足二十条,大多拍的风景或者看的书。段落划到年初的时间线,看到了一张画。画上画的应该是白雪提到过的婚礼宫,绛红色的欧式教堂上覆盖着厚厚的雪,昏黑的天空有雪降落,教堂的门口有一个打着暖黄手电的人。

  配文写着,“雪夜独行”。

  画的旁边还有凌乱的水彩颜料,暗示着此画应该是出自季存真本人之手。

  段落在惊叹他的画技之外,在画作里还感受到了一种单纯的,悲而不伤的孤独感。他看了好一会儿,手贱没有忍住,给季存真的这条朋友圈点上了红心。

  而后段落从浴室的浴缸边又挪到客房的沙发上,认真地对季存真的朋友圈展开了大考古。以至于他在重新睡着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冲动下点了多少个红心。

  段落的回笼觉睡到了早上十点半。他迷迷糊糊地摸着手机,看到时间时骂了一句脏话。回电给季存真的时候,对方乖顺地告知他已经在楼下等候,要段落不必着急。段落听他的声音莫名的有些虚,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待段落收拾好下楼,季存真的车正很显眼地泊在路边。他走进车厢赔礼道,“抱歉啊,久等了。”

  “不会,我也才来一会儿,停久了这里也不允许。”季存真立刻否定道,像是要摘除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段落从隔窗里探头望见季存真的侧脸。他的手少有地敲击着方向盘,显得很不自在的样子。段落这才想起脑热时的朋友圈疯狂点赞的行为。酒后乱性似的悔意便顺着尴尬爬了上来。他咳嗽了两声没有必要地辩解道,“昨天不小心看到你画的画,挺喜欢的。”

  季存真闻言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也不大清楚早上起来看到手机通知显示的二十多个赞,是一种怎样的不小心。总之他现在看段落就像邻居家的中学生,全身上下没一处显示着靠谱。他勉强地对段落说了谢谢,整个车厢就陷入了沉默。

  “那什么。。。我们今天是去北疆明珠塔和套娃广场吧。”段落硬着头皮叉开话题问道,季存真在他说完后像是绑架被解救的人,松了一口大气介绍道,“是的。都在满洲里道北的西面,也是标志性的景点。”

  “那。。。要不你今天陪我转转,我感觉自己玩还是缺一个向导。我加钱给你。”段落胡扯的时候,永远嘴比脑袋快。他这样的特性很少在聚会里做冷场王的角色,但和季存真一起却总是出糗。

  “我一个人真的就有点,怎么说,无聊吧。”段落用卖惨的方法怂恿起季存真,他也明白季存真最吃这一套。

  季存真转头对上段落装出来的有点落寞的可怜眼神,不禁让他想到了句号的头像,那只漂亮的猫咪大肥。于是只好勉强地答应道,“好的。”

  便在无奈下发动了房车。

  北疆明珠塔在城市的最西面。但好在满洲里很小,没一会儿段落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座橘黄色的,像一颗彩色螺丝钉的巨型高塔。塔的观光层上有一根几十米的尖针,远远看上去并不壮观,反倒有些卡通。

  季存真泊好车就和段落去营业大厅买了用餐与观光一体的票。段落走进电梯的时候还很得意地卖乖,“起来的迟也不是没有好处,碰上饭点刚刚好。”季存真嫌他幼稚,抿嘴笑了笑没有做声。

  电梯很快上行到了观光层。和所有城市的观光塔一样,是整层的落地玻璃窗,游人们转圈游览。不同的是满洲里的明珠塔可以看到国门和草原,让段落这种只见过城市高空的南方人很惊奇。

  “国门这样看挺气派的,而且今天也是八一。”段落嘴上这么说着,却觉得它造型威严的同时,在草原的衬托下又显得渺小。

  “是嘛,我没什么时间概念。”季存真心不在焉地远眺着附和道。

  段落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生怕是又回忆起什么心酸往事,就生硬地回应说,“是啊,今天是八一,过两天可是七夕了呢。”

  季存真迷茫的看向段落,不太清楚这两个节日之间的逻辑关系,也不太清楚七夕这个节日和他俩哪里搭边。段落见他呆呆的表情觉得好笑,又生气季存真对他全无好感,就说,“没什么,就随便一说,搞不好我们得一起过七夕,哈哈。”

  季存真莫名其妙地愣了愣,不知道段落是认真的还是随口一提。不过从他的语气里可以明确的感受到愉悦,季存真只能安慰自己和客户关系融洽不算坏事。

  段落绕着落地窗转了两圈就兴致缺缺道,“我们上露天观光台吧,这里像个玻璃罩子,好闷好无聊啊。”

  季存真闻言有些犹豫道,“我其实有些怕高。”

  “恐高啊。”段落凑近了一些问他,语气不似担忧倒有些理解的意味。

  “不算吧。”季存真稍稍移开了暧昧的距离说,“好久没去了,就记得上次去有点怕。”

  “跟着我不用怕,你害怕就抓紧我。”段落很大方地伸出手,季存真自然没有牵。段落装作不在乎地收回手插进口袋,向露天观光台走。背影落寞的像没抓到老鼠的汤姆猫。

  季存真迟疑了一会儿,也还是跟了上去。

  露天观光台把国之北面的盛夏摊开,毫无保留地舒展在段落眼中。辽阔的草野上所有的建筑都像渺小的如同积木,边界线在这里变得明朗起来。

  若不是置身高处,似乎所有的界限都只能看到片面的一角,或是如同在界河上,离得太近反而稍显暧昧。只有置身明珠塔的顶端,才明白界线是多么清晰和冰冷的存在。

  段落的心旌也跟着偶尔吹来的凉风摇曳起来。就在他倍感惬意时,一只手突兀地抓上了他的臂弯。

  段落低头一看,季存真有些恐慌地望着四下,似乎也无心留意自己的的举动是否越界,只是本能地抓上了可以搀扶的东西。

  “我有点腿软。”季存真又靠近了段落一些,“我们向中心靠近好吗,站在边角我有点怕。”

  段落暗自窃喜,像是瞎买彩劵却中了头奖。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搂上季存真,拉着他往塔尖的避雷针靠。当他站在那个所谓的避雷针脚下时,才注意到,这是一台建在两百米高空的跳楼机。

  “哇,会玩啊你们满洲里人。”段落眯眼望着跳楼机感叹道。

  “我就是看到这个会感到紧张。”季存真解释道。“总幻想坐上去肯定超级恐怖。”

  “奇怪的共情能力。”段落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看起来像是一只偷鱼得逞的猫。他思忖片刻眼神四顾,果然发现了另一个观光塔的常规游览项目,环塔小火车。

  段落眯着眼睛试探着问季存真,“你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季存真似乎有所预感,抓着他的衣服警惕地问。

  “跳楼机。”段落指了指跳楼机仰头道。季存真也跟着他仰头望过去,像是听到了什么外星语言说,“你说这个?”

  “嗯”段落憋着笑点点头,“咱们丢掉幻想,勇于尝试!”

  “不可能。”季存真干脆抓上了段落的胳膊,弄得段落有些疼,但他乐意,他心甘情愿。

  “那要不然这样。”段落眼珠转了转,指了指观光台边缘的小火车说,“我们不坐跳楼机,坐小火车吧,你看它开得很缓慢,也很安全。刚好完美地游览风景。”

  “嗯。。。”季存真观察着围绕着观光台边缘,龟速前进的小火车迟疑了很久。和跳楼机相比,小火车安全太多了。虽然他有些害怕,但做为满洲里人他确实没有乘坐过这个。以前是因为前男友怕他恐高,护着他不让坐。现在没有了限制,这害怕中竟然生出了一些叛逆,居然也好奇起来。

  “坐吧,很安全的,就绕着边缘开一圈。也看不到让你腿软的跳楼机。”段落见他有松动,就热烈地鼓舞道。

  季存真探出头,眼神又追踪了小火车一会儿,确定了时速的稳定性,才很慢地对段落点了头。

  段落诡计得逞似的偷偷笑了笑,又赶紧把笑憋了回去装作面无表情。季存真发现了,皱眉质问他笑什么,段落瘪着嘴摊开手以示清白说,“没有笑啊。”

  两人打闹着走到了小火车的乘坐口。乘坐口是半封闭的,看起来很安全。他们坐在了火车头的双人位,工作人员柔声讲解小火车的使用方法。

  “这里有个按键。”季存真指着两人隔断上的按钮问道,“有什么用吗?”

  “这个可以让座位倾斜,向下四十五度,像在悬崖要掉下去一样,很刺激哦。”工作人员解释完,季存真瞪大眼睛坚决地摆了摆手,对段落摇了摇头,说“绝对不能碰它。”

  段落耸耸肩无所谓道,“听你的。”

  小火车慢慢发动后,眼前的封闭框也消失了,两人完全悬在了两百多米的高空上。季存真屏气凝神的大气都不敢出,像被固定在小火车上的塑像一动不动。

  段落感觉这么慢的速度和旋转寿司似的,根本不刺激。他掏出手机伸远了一点给季存真和自己自拍。他要季存真对着镜头笑一个,季存真头僵硬的不敢抬,别说笑了。段落也不在意,随便拍了几张后又问季存真远处地点的名字。

  季存真大脑不太做主,也开始随口乱说。说市中心的方向是俄洛斯,情人岛的方向是国门,段落觉得好玩就一直逗他说话。季存真被高频率地打扰了一会儿,居然适应了一些,也敢转动脖颈四处望望了。

  “怎么样,确实不可怕吧。我不骗人。”段落头发被风吹的散乱,眉眼间的英气却丝毫不减,他抬起脚动了动,指着远处的草原问道,“那里是蒙古吗。”

  “这里看不到蒙古吧。”季存真顺着他指的方向说,“你别动了,这个要是被你搞坏我们都下不去。”

  “我以为在北面可以看到三国交界呢。”段落遗憾地感叹道,他看季存真已经镇定下来,都有心思管教他了,不禁又起了贪玩的心。“你说我们要不要试试按按这个按钮啊。”

  “不行。”季存真的手立刻捂住了按键坚决道。

  “我不会动的,按键管辖权归你。”段落民主道。但他还是忍不住煽风点火说,“有的事一辈子就做一次,我看你以后估计也不会坐小火车了。不如把它的功能体验完。”说完后段落对季存真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可是。。。”季存真刚想反驳,却不知怎么脑海里冒出了那天在室韦骑车时,段落说的“可以勇敢一点。”他回忆起那天的释怀感,像是被勾出了馋虫。他不知道段落有什么样的魔力,总让人能一步一步的让渡出一些准则,致使他一步步地过界。

  “我可以握着你的手。”段落懒懒地道,“you jump i jump”他打趣地说着,伸出手询问季存真能不能握。

  “不要说的和殉情一样。”季存真嘟囔着,段落见他没有拒绝,把手覆盖上了季存真放在按键上的那只手。季存真呆了一下,但是没有抽出。

  “有感情才能叫殉情。”段落握上季存真的手指,头靠近了些低声笑道,“我们这算什么情呢。”

  季存真感受到段落身上很淡的木质香味,他看着他明亮又充满笑意的眼睛烧红了脸,才明白过来对方是在调情。

  季存真的不好意思里带了几分尴尬和气恼,他一激动就把按钮按了下去,小火车的座位瞬间发出了机械的运转声,整个座位开始前倾,季存真在一瞬间的失重和紧张中,狠狠握紧了段落的手。

  段落也被突如其来的前倾吓了一跳,他听到周围游客和季存真的惊呼,看着身体慢慢探出安全领域面向朝下,这才有了一丝被解放的爽感。当机器延展到向下四十五度,不再波动的时候,他很快地与握着自己手的季存真十指相扣,而后张开另一只手伸开脚欢呼起来。

  季存真吓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看着段落快乐的手舞足蹈茫然又吃惊。段落见季存真脸都吓得雪白,这才停止了乱动,赶忙把按键快速按回,椅子这才恢复了原位。

  小火车慢慢环绕着观光台,就快回到原点,段落和季存真的手仍然紧紧相扣。季存真没想抽离,段落更不可能松手。他们沉默地坐在位置上,没有人选择打破这种看似劫后余生的静默。

  两人到了下车目的地也仍然牵着手。来松安全设备的工作人员扫了他们一眼,见怪不怪地说,“松开了才能解开安全扣。”

  季存真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了段落。

  他们沉默地回到了观光台的中心,段落给季存真递上一瓶水说,“对不起。”

  季存真默默接过去喝了一口,问道,“段落,你是不是没有什么牵挂,不怕死。”

  “这个很安全的,你别想多了。”段落温和地安慰道。

  “但你刚才看起来就好像什么都不怕。”季存真顿了顿又说。

  “我一直胆子很大,而且。。。濒死也不是这种感觉。这个比蹦极拴着的那根绳索不知道安全多少。”段落把水给了季存真,自己没有喝的,就靠在观光台的阴影里乘凉。很少的阳光映入他漂亮的眼眸里,竟然有一种与他气质相背的温柔。

  “我刚才以为自己要掉下去。脑海里一片空白。但是快吓死的时候看到你在欢呼,才反应过来,哦。自己还活着。”季存真不停地喝了快半瓶的水才平复了一些,说,“不过对我而言这确实是比较疯狂的回忆了”

  “嗯。”段落走过去很快地,友好地搂了一下季存真,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松开了。他靠近时对着季存真的耳廓说,“抱歉了。”

  而后便向观光台的付费望远镜走过去。

  季存真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他似乎还能感到耳侧段落很浅的鼻息,手上还留有方才最危险时,段落紧紧回握的余温。他想段落似乎也不像自己看到的那样莫名其妙。他就好比落水时的救生圈,或者打滑时的减速带,偶尔地,发挥着一些日常并不需要的作用。

  段落手机扫完码给望远镜付了钱,对着俄洛斯小镇悠闲地观望起来。

  季存真走到他身边问道,“你知不知道有一部电影叫后窗。”

  “不知道。”段落移动着望远镜回答,“说什么的。”

  “说拿着望远镜偷窥邻居。”季存真笑道。

  “那不就是我现在的行为吗。”段落不在乎的应答着,他推着望远镜朝着俄洛斯那头的城镇,将每一扇窗户都扫了一遍,对季存真报告道,“我看到两个人在楼顶聊天呢。”

  “喜欢暗暗观察别人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季存真似乎从刚才的紧张里完全走了出来,拿着段落打趣道。

  “你来看看,有一个人还没穿上衣。”段落从望远镜边让开,怂恿季存真来看,季存真本来不想看,但段落一直催他付费的时间快到了,就只好也凑过去看了两眼。

  “一般暗中观察他人就两个原因。要不是出于好奇。”段落站在一边看着弯腰努力寻找目标人物的季存真,停顿片刻语气刻意地说道,“要不就是出于喜欢。”

  “看到了!确实没穿上衣啊。”季存真嘻笑着从望远镜上离开,又疑惑地问段落,“原来你喜欢俄洛斯人吗?”

  段落闻言看着季存真单纯无害的大眼睛,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望着远处过分清晰的边界线幽幽地道,“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