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落摇摇晃晃地从战车上下来,由于阶梯陡峭,落了地他就自然地转身,朝季存真伸出了手。

  季存真看到一愣,短暂的犹豫后避开了段落的帮助,但嘴上还是说,“谢谢,我自己可以。”便快步走了下来,又岔开话题说“接下来是喂小羊的活动。”

  季存真走的很快地自顾自说着。他绕在了段落的前面,似乎是为了使段落被拒绝的场面不那么尴尬。

  段落耸耸肩想你爱牵不牵。又想季存真要是知道自己是句号说不准赶着投怀送抱呢。

  他一时间暗下决心,认为线上的玩笑不能再开太久。段落期盼着季存真线下对自己再热情那么一点点,他定然立即松口赔礼道歉,坦白实情后满足白雪的恋爱小愿望。

  段落幻想着未来,笑容都浮上了脸,才惊觉自己居然想与季存真恋爱!段落远远看着在羊圈旁从桶里打奶的季存真,矮矮瘦瘦的,握奶瓶的样子慢慢吞吞,就想自己最近一定是吃药频繁,人都傻掉了,居然觉得不慌不忙的季存真有那么一丁点的可爱。

  段落心里揣着的矛盾就像年轻姑娘意外怀的孕,对于情愫的去留感到不置可否。他缓步走到羊羔圈前,季存真赶忙把打好奶的奶瓶递给他,说,“你往木房子下面放,小羊都在下面呢。”

  段落看着房子下面探出了小羊的小耳朵小腿,一副餍足悠哉的模样,就说,“别喂了,他们也挺可怜的,刚刚一波人才喂过,吃饱了还吃别撑坏了。”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与房底的一只黑色小羊对上了眼。小羊打量了他片刻,就慢慢地起身,向段落走来。段落看着凑过来的羊也很犹疑,他把奶瓶试探地伸了伸道,“哥们儿,还要吃饭吗?”

  小黑羊温顺地靠近了他的奶瓶,叼着奶嘴平静地喝起奶来。段落看着它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只得僵直身子手持奶瓶,又转过头向季存真求助。

  季存真被段落傻气的模样逗的没有憋住笑,他边笑边把手上另一只奶瓶递给木屋下的小羊,很快就有一两只被引诱了出来。

  段落无奈道,“行吧,你最好把它们都喂的白白胖胖的。”又撸了一把自己面前黑羊的头毛道,“小羊小羊你别怪,你是盘中一道菜。”

  季存真无语地喂着眼前的两只羊道,“能不能不要这么黑暗,它们还在长身体。”

  “它们长身体就类似于我们努力学习,糊里糊涂地学出来刚好被资本家割韭菜。”段落收起奶瓶对小黑羊说道,“不许喝了。拒绝奶/头乐。”小羊可怜巴巴地看了段落一眼,又去舔瓶口,被段落快速躲过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季存真也摸了摸小羊的头顶,小羊轻轻顶了顶他以示友好。“很多东西你都别想太多,就会快乐一些。”他说完这句话后从羊圈里又钻出了好几只羊,围着他打转乞食,季存真笑着说,“一个一个来。”

  段落身边只有一只黑羊,还吃不到食物,忿忿地弃暗投明,向季存真跑去。段落不甘心地想,这下可好,你玩的这么开心,又不知道谁是游客了。

  但他想归想,却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看着季存真难得开朗的笑容,飞快地调出相机连拍了好几张,又像做贼一样偷偷地看了看成品。而后满意的,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收回了口袋。

  喂完羊后两人在园区里随意转了转。段落说自己累了,提议早点回满洲里,季存真自然听他的应了好。

  回程路上交通很顺利,到达满洲里的宾馆时还是下午。但今天季存真的工作已经完成,他泊着车心情不错地对段落说,“我们的草原行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在满洲里的两天行程都比较轻松。满洲里分道南和道北,你的宾馆在道北,我住道南,但你有事都可以和我联系,我很快就赶到。”

  段落看不得他下班的开心,好像老板看不得每天准点离开工位的员工。他悻悻地说,“好吧。”但又担心季存真开车太久对脊椎不好,就说,“那我有事就打你电话。”

  “好的。”季存真点点头,下了车帮段落搬行李。段落受宠若惊的同时赶紧说,“不了不了,你回去休息吧,今天开车太久了。”

  “没事。”季存真带着段落办好入住又说,“这条街是整个满洲里的主街,你住在这里很方便,晚上街上很热闹,夜景也漂亮,可以去吃吃俄餐泡泡吧。”他对段落第一次露出了自然又放松的微笑,也不知道是因为性格慢热,还是因为回到了自己城市的缘故。

  “那我想喝酒可以找你吗。”段落被他的笑容感染,一股脑地把心里话倒了出来,果不其然让舒适的气氛又搅的尴尬起来。

  “如果我有时间的话再说吧。”季存真委婉地拒绝道,段落知他意思,也没有再久留,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就互相道别了。

  段落刚住进宾馆放下行李换了拖鞋,立刻就打开交友软件,迫不及待地问白雪道,“在吗,我现在是休息时间,今天工作还辛苦嘛?”

  白雪没有立即回信,段落猜他在驱车归家,于是先行沐浴更衣。从浴室出来由于空调的温度太低,他打了个颤。去把空调的控制面板调高的时候,手机震了好几下,段落拿起来一看,果然是白雪的讯息。

  “今天开了六个钟左右,还是蛮累的,现在正在家里躺着看电影。”白雪先发过来一段话,而后又发来一张投影幕布的照片,应该是在看一部动画电影。幕布下有一个矮几和唱片柜,旁边放着绿植,是干净整洁的风格。

  “这是什么电影啊,好漂亮的场景。”幕布上投影着碧蓝的长空和几朵厚重的白云,一个身着黄色裙摆的少女在画风景画,一个男孩子在草坡上向她走来,是很梦幻的模样。

  “是爱情动画吗?”段落问道。

  “我觉得不算,女主角很炮灰。整体是描述战乱和国家动荡的时候,一个男孩对梦想的执着。”白雪回复道,“客人前两天问我看到草原的天空想到什么,我说想到了这部电影。想到男主角像明朗的天空一样纯粹的梦想。”

  段落差一点就要问,那你的梦想是什么。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句话的痴傻,于是说,“你很喜欢这部电影吗?”

  “我很羡慕主人公。有自己的梦想。”白雪发了一个向往的表情包,又说,“以前我觉得自己是女主角一样的身份,为了成就前任的梦想义无反顾,所以对这部电影很有共鸣。”

  段落搜索了一下这部电影的简介,爱情线大概就是富家千金女主角为有梦想和才能的男主不顾一切,最后还患病去世了。看得段落很气闷,暗骂白雪没千金的命还犯千金恋爱脑的病。但他又不好直说,就只得发送,“那你现在看这部电影是在怀念吗。”

  “本来是。但这次看很神奇,我已经不再会带入自己了。”白雪似乎很开心地回复道,“我可能已经真的放下了,时间很神奇吧,所以你也不要灰心啊。”

  段落闻言心中窃喜,像是准备考评许久,然而任务突然取消的职工,终于拥有了可以自由发挥的假期。他立刻发送消息说,“看到你这么开心,我感觉也把前任忘光了,哈哈。”

  他看着自己言语里的得意,又怕季存真觉得他寡义薄情,于是转移话题似地发了一张旧照片过去。照片里是他家咖啡店的吉祥物,猫咪大肥蹲坐在吧台上,它的身旁放着一杯拉花咖啡。

  “哇,好可爱的猫咪啊。”白雪感叹道,“不瞒你说,我对你特别感兴趣就是因为这只猫的头像,太可爱了。”

  段落没想到白雪对自己殷勤竟然是看在大肥的面子上,心里感叹着脸大居然也有好处,又装可怜说,“你别看它可爱,其实脾气好大的,可能是小时候遭遇过变故的原因,所以性格别扭。”

  白雪好奇地问起猫咪过去的变故,段落很乐意地讲起了大肥的身世。

  段落说他曾为了幼年的大肥砸过一堵墙。

  那天是雨夜,大肥妈把大肥叼着跑的时候,不下心把大肥落在了咖啡店庭院与隔壁的围墙之间的缝隙里。缝隙太深太窄,大肥妈捞不到它,只得一个劲地喵喵呼救。过了几个小时猫主人才赶过来,听着婴儿大肥在里面惨叫,救不出来只能急的跳脚。

  段落在一片混乱中,从店里幽幽地走出来,扛起了装修时的大锤头。由于咖啡店院子的墙壁不算厚,他找了一个离猫叫声远一些的角落,用力地砸了几十下,角落的墙壁才坍塌下来。

  而探进被凿开的墙壁里,他便看到了窝在另一头瑟瑟发抖的大肥。

  后来大肥也不爱搭理主人和猫妈,只是通灵似的跟着段落,就有了咖啡店门口的这只胖猫。

  季存真听完整个故事唏嘘道,“你和大肥好有缘分啊。也幸亏有你。”

  段落被夸赞心里得意,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说,“是个人都会救的,你肯定也会。”

  “我可能会像猫主人那样,干着急的那种。”季存真笑说,又说,“好喜欢你这种善良的人。”

  段落没被人少说过冷漠和瞎操心,还是第一次被人夸善良。况且话里附带着那一句,若有似无的,像细语撩人耳侧的喜欢。这使他在飘飘然里,一下子变得迟钝起来。

  他默默地输入道,“你是说喜欢我吗。”又觉得太唐突,删了又说,“原来你喜欢善良的人。”还是觉得奇怪,最后思维短路地打出了,“那你觉得你这次带的客人善良吗。”

  他看着手机仍是觉得词不达意,但一不小心手滑把最后一句发出去了。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撤回,但季存真已读,打了一个问号过来。

  又问,“你好像对我的客人很感兴趣。”

  “因为你说他也是开咖啡店的同行啊,哈哈。”段落心虚地圆场道,“你们这一行总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嘛。我单纯好奇,你和他相处有烦恼也可以给我说。”

  “嗯。。。他好像是个会想很多的人,但是也挺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吧。”季存真很快地发来道,“不过我对他不感兴趣啦,你多说说你啊。”

  段落撇了撇嘴,他想自己又不是初中生,居然还得搞纯情网恋。但他手上回复的速度一点没减少,他话还没过脑就发出去说,“其实我也有一段说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的事。”

  段落刚发完就后悔了。他听季存真说要聊自己,竟然想直接告诉他那件藏在心底,从没对外人提过的事。他想可能是白雪散发着一种疗愈的魔力。而白雪也确实发来一个侧耳倾听的,很乖顺的猫咪表情包。

  段落纠结良久,还是迟缓地打字道,“其实我年轻时也很荒唐,因为家庭的原因轻生过。”

  他发完这句话后莫名的有一种释怀,好像闷在水下很久终于上岸呼了一口气。但紧接着笼罩他的,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他害怕网线那头的白雪因为自己的冒失就突然掉线,或者立刻消失。他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慌。

  季存真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一个抱抱的表情包,又说,“不要怕,每个人都有过这种跨不过去的坎儿,你要是愿意可以讲,不愿意的话让我隔空抱抱你。”

  段落看到这句话心里酸酸的,就好像小时候拼命努力做奥数拿了奖,父母认为获奖理所应当,也没有给他奖励。而只有小卖部卖糖果的爷爷,喊着他“小数学家”,给他黑暗日子里唯一的甜。

  段落理了理情绪,快速打字道,“其实事情也很简单。当时被动出柜和考公失败的事叠加在一起,我父母说要和我断绝关系。他们一直要求严苛。当时感觉很窒息就没有想开。”

  白雪那边看到这段解释,显示着正在输入中,好一会儿段落才看到他打来的安慰,是很长的一大段。但段落看的很认真,一个字都没有错漏。

  白雪说,“完全理解你的。我和前任在一起十年,分手那日是寒冬,满洲里零下二十度的天气我站在冰雪里拿着手机发呆。我们这里有座山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山顶有一座很大的仿哥特建筑,叫婚礼宫,它刚建好时候我们还一起在山顶发誓,说一辈子只爱彼此一人。那天在雪里我好像就感觉不到冷,独自一个人爬到山顶,看着偌大的城市,只觉得了无牵挂。我就一直坐着,直到全身都失去了知觉。昏昏沉沉的时候就想这样最好不过,再也不用面对分别的结局。”

  白雪顿了一下又发来一条道,“但我快睡着的时候,来了一对来旅游的情侣,他们看我状态不好特别担心,架起我就往山下的车里塞,我的意识才慢慢回来。那对情侣特别年轻,特别热心,像极了我和前任刚开始在一起的样子,我当时就想,为什么所有故事的开头都那么好,收场却那样的悲哀。”

  白雪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段落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似乎都回到了当初走投无路的死胡同里。但彼此却知道隔着时间和空间,有人正怜惜地看着自己遭受的,承受的一切。

  过了很短又似乎很长的时间,白雪又说道,“但事情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坏。救我的这对情侣后来成了我的朋友,他们现在结婚了也育有孩子。前年来找我玩,眉目依然看得出恩爱。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恋爱都会有一个惨痛的,无法释怀的结局。你也要相信未来一定会有转机,不会再有那样难过的事发生了。”

  白雪发了一个爱心的表情包,又怕自己说的太多惹人厌,赶紧说,“我就有感而发,可能说的太多你不要介意啊。”

  段落看到这句话怔了怔,马上回复道,“完全没有。”又说,“感觉心里很暖。像遇到了知己。”

  段落又和季存真避开沉重,聊了一些有的没的。但他心里扬起一种事故后从未再有过的快慰,像是被囚禁了很多年的犯人一朝被放出来,好像看什么都是崭新的,都是美好的。

  他带着这种奇妙的感觉和季存真道了晚安,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他自顾自放空了一会儿,又打开音乐软件,发现“玛特罗什卡之夏”的歌单里又多了一首歌,写着《我软糖你》。

  段落知是季存真新添的,点开后传来电吉他舒缓的前奏,然后传来甜蜜松散的一句“我软糖你,你也必须软糖我。”

  段落听着音乐扬起嘴角。在夏日里过于凉爽的,嗡嗡作响的冷气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