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段落绞尽脑汁在自己的历史听歌记录里,翻找可以直抒胸臆的乐曲。

  那种急躁就好像过春节家里的亲戚聚在一起写对联,他的堂妹,表兄皆是旧诗才子,上下联在嘴里打了滑儿便能溜出来,就他一个傻大个在旁边支支吾吾,最后说出令众人发笑的词句,让父母丢尽脸面。

  好在听歌不计较这些,季存真也不会嫌弃他的选歌对仗是否工整。

  段落在“玛特罗什卡之夏”的歌单里添加了一首新的歌曲之后,把歌单调成了与白雪的共享歌单,告诉他也可以自行增减。白雪给他回复了一个爱心,段落看着很受用。

  段落回到房车时季存真正在外放段落新加进来的那首“新时代青年”,见段落回来他默默地拿出了蓝牙耳机,公放的音乐就瞬间消失了。

  段落看着好笑,听一样的歌还得用两台播放器,一家人偏要说两家话。但见季存真独享和自己创建的歌单,心里又暗暗得意。于是也没把耳机摘下来,就直接坐到了后车厢里。

  “那么接下来去骑马和滑草。”季存真发动了车子淡淡地对段落说道。

  段落嗯了一声,没再和季存真说什么,给白雪发去,“那你继续工作,我收拾一下也要上班了。”

  季存真的手机亮了一下,他拿起来瞥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地调整了耳机的位置,又专心地开车了。

  段落悄悄探头,发现季存真和自己的手机里放着同一首歌曲,只是他耳机里的歌曲进行到“我换了帆布鞋,卖了公文包,不回头。走到你面前,拉起你的手。”

  而自己耳机里的音乐已经在唱“一不小心,翻遍了世界,找到你的心。告诉我,新时代的我们终会摆脱一切。”

  段落看着窗外边界的风景,开心得恨不得跳到对岸去,就算被判非法越境也没所谓。

  骑马活动位于一片私人草场。草场上左侧的草地用来牧羊,右侧则用来跑马,可使用的场地非常宽裕。

  由于骑马的时间不长,季存真也下车稍作休整,看着工作人员给段落递上护具和头盔。

  段落大学时在清水市的马术俱乐部学过皮毛,基本的慢步和跑步都做的很好,一旁指导他的牧民也给予了很多肯定。

  季存真望向驭马在草原边际驰骋的段落,竟然生出一些羡慕的感觉。他看着策马回程,英姿飒爽的段落不禁感叹,这人不开口确实还挺帅的。

  段落好久没骑马,着实被颠的有些难受,但他又有意在季存真面前卖弄,于是想在立定的时候稳稳停在季存真身前。

  但是快接近季存真时,马儿却突然不听话了,很任性地掉了头朝马厩跑,段落怎么拽他都拉不住,反而自己还被颠簸地大幅度摇晃,弄得差点掉下来,吓得陪练赶紧跑过去解救他。

  季存真就看着段落从趾高气扬变得灰头土脸,很不情愿地从马上被搀扶下来,好像选举落败的政客,而他唯一的选民季存真,正坐在马厩旁的长椅上玩味地看着他,让段落都有点后悔上马了。

  好在季存真是个无党派人士,他不在意地把段落迎下来,还说,“马骑的不错啊。”

  段落感觉被数落,只能说,“这里的马可能天天在草原上跑,比较野。”

  “嗯。”季存真表示理解道,“反正骑的比我好,我都不会骑马。”

  “你内蒙人不会骑马?”段落好奇道。

  “我是满洲里人,不生在草原为什么会骑啊。”季存真笑着转了转车钥匙,示意段落上车。

  “也对,你看起来都不像北方人。”段落上了车,从前后车厢的隔断窗探出头道。

  “你也看起来不像南方人。”季存真也笑道。

  “是嘛?”段落本来以为自己会觉得被冒犯,但他仔细推敲觉得季存真说的也不错,就开玩笑道,“那你去管我的咖啡店,我来帮你开车。”

  “好啊。”季存真心情不错,难得地愿意和段落聊上一会儿,就问他,“那你的咖啡店开在哪里啊。”

  段落想说平元县,但转念一想怕季存真想起句号的城市,就说了清水市。

  “那你是清水人啊。”季存真问道。

  “嗯,生长在清水,我祖籍在平元县。”段落试探地回答。

  “平元县。。。”季存真顿了顿笑道,“我网上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也是平元县的,平元就在清水市旁吧。”

  “确实离清水市很近,但再怎么近也只是个小县城,不能和清水市比。”段落叹了口气望向了窗外。车最初驶过边界的时候还算清朗,但经过方才的马场已经有些转阴,而走过黑山头镇时竟有了黑云压城的意味。

  “不会吧,我网上搜平元县是个古色古香的县城呢。”季存真反驳起段落来,段落知他为句号申辩,心里有点暖的同时,还是多嘴道,“平元县虽然穷,但人都长的蛮好看的。”

  季存真对段落拐着弯的自夸感到无语,但又幻想着句号说不准也长的这么英俊,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好命,就敷衍说,“是嘛。”又说,“但平元人之间的差异还蛮大。”

  “没有吧。”段落知道他在数落自己抬高句号,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生气,他最后想了想说,“可能我清水市呆的太久了,人变了。”

  季存真本来只是玩笑话,没料段落当了真,赶紧辩解道,“不是说段落你不好的意思。”

  段落认识了季存真三天,用这么奇怪的模式相处,还是第一次听到季存真叫他的名字。同样是四声发音的单字,舌头翘起又放下,被季存真干净的声音念出来确实相当悦耳。

  “嗯。”段落温和地回复了季存真,他转头看到桌上的假花旁边多了一个小药瓶,写着茶苯海明片,功效是防晕车和晕船。

  “你去买了晕车药?”段落拿着药品抖了抖问道。

  “嗯,你不是晕车吗,要是还是晕可以吃。”季存真瞥了一眼车内后视镜说道。

  “谢谢。”段落难得正经地对季存真说话,弄得季存真不好意思地说,“应该的,而且以后客人晕车也可以备用。”

  段落听了后半句话有些不快,但又觉得生这种气没来由的,就闷闷地趴在桌上休息。

  季存真见他没有聊天的意思,就小心地打高了一些空调,又把耳机戴上了。

  车子开到滑草场的时候下起了大雨,躺上房车榻榻米的段落听着雨落在车棚的声音,好像父亲盘核桃时的咯咯声,他烦闷不已地从上面爬了下来,想找季存真谈天。

  季存真建议他今日不要滑草,雨后可能还有危险,段落点头认同,就问他“那我们现在去哪。”

  “雨也快停了,就去民俗体验的行军大帐吧。”季存真想了想还是补充道,“这是一个牧民自建的游乐景点。”

  “里面有些什么?”段落趴在隔断窗上看季存真泊车,季存真泊车特别干净利落,房车在他手里一点都不笨重,反倒自如,轻巧。

  “喂小羊,看表演,坐小火车之类的。。。到了,下去吧。”季存真解释完就准备送段落下去,但段落说,“一起去吧,我好有个伴儿。”

  可能是段落的语气太过随意地去掩盖刻意,而飘忽的眼神里又有几分不好意思的认真,季存真感觉心脏像被羽毛挠了挠,得答应他方才止痒。于是只好说,“那我下去陪你看看。”

  到了景区门口,两个身着蒙古族服饰的女孩子领着他们往被称为“草原战车”的表演大帐走,段落远远看着这个大帐觉得特别神奇。他由一个蒙古包,一个平台和平台下方几个巨大的车轮组成,最玄妙处在于,前方拖着它的是一辆拖拉机。概括来讲就是一辆组装古怪的拖车。

  段落拍着手暗道,“真有创意啊。”

  季存真不知道他在感叹什么,把他拉上了车轮蒙古包前的平台上,找了个空位坐下说,“马上表演就开始了。”

  段落坐定后就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这是一个典型的人为景区,或者也称不上景区,公园都算不上。里面零零散散有些游乐设施,比如射箭,轮胎桥,民俗帐篷等等。不知道是由于特殊时期还是本来就如此,所有设施都特别简陋。

  季存真刚才说的小火车,其实就是一个发动机后面跟着几个被漆成彩色的,挖了一个洞的汽油桶。有几个游人窝在里面乘坐,刚刚又下过雨,火车开过泥水里又跑上草地,四溅的泥点升起又落下,像苟延残喘的叹息。

  段落的视线又落在远处的蒙古包阵营上,有的游人在换蒙古服饰,有的在不同的蒙古包里穿梭。

  他观察了一会儿问季存真道,“这里以前是不是你们旅行社定的购物点?”

  季存真被他问倒了,他眼睛转了转不知怎么有些心虚地说,“为什么这么说啊。”

  “前面的大帐旁有旧冰箱和炉灶,还有商店的废弃标牌,以前应该是餐厅和店面。周围的设施都是为了揽络游人配套建设的吧。或者说为了不明面上讲是为了购物。”段落冷静地分析着,又有些好笑地道,“不过配套的设施也太潦草了,这个战车真是出乎意料。你说明明标明了没有购物的行程,这算不算诈骗啊。”

  “怎么算是诈骗了。”季存真闻言反驳道,“这确实都是草原上习俗的一些集合啊。”

  “可是看起来没有很多的诚心的样子。”段落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

  “牧民已经努力在做了,他们也要转换新的思路盈利的。”季存真解释道。

  “就和旅行社合作骗骗游客呗。”段落看着远处箭头秃的都射不上箭靶的射箭场幽幽地道。

  “也不算骗人吧,下面还有民俗帐篷解释了马奶酒的制作过程以及服饰穿戴的历史。”季存真认真地回答道,他坐正了一些,也离段落坐远了一点。

  “是嘛。反正我不太喜欢被骗的感觉。幸好现在时期特殊,商店和餐厅都关了。”段落心想都怪这阴雨天,弄得心情沉沉的,季存真也开始难缠和不省心。

  “我也讨厌欺骗。”季存真坐正了道,“但我觉得他们没有。”

  他说完就不再开口了。

  就在段落呆呆地望向他时,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女声,“朋友们!欢迎你们来到我们的草原战车,行军大帐!”

  段落感到脚下缓慢地动了起来,想是拖拉机开动了,他觉得置身荒谬又觉得体验新奇。

  “接下来让我们坐着战车,一起在辽阔的草原上飞驰吧!”清亮的女声再次响起,一个身着暗红色蒙古服饰的,气宇轩昂的女士从大帐中走了出来,“下面让我为大家唱一首‘呼伦贝尔大草原’!”

  段落已不知是第几次在草原上听见这首歌,他连鼓掌的心都没了,就趴在位置前的桌上小憩。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女士的音色纯粹的太过惊人,由于歌唱的过于熟练,每个发音和吐字都很清亮,好像草原上吹进心里的风,又似草甸上落满的雨,让浮在心头的尘埃都荡涤开去。

  “这也唱的太好了吧。”段落撑起身子感叹到,他转过头看到季存真正在迎着风看风景。青绿的原野上,风把他的刘海吹散了,露出发尖和圆圆的眼睛,在纯净的歌声里显得美好和安静。

  段落很难说清楚看到他时那种心境的平和。他只觉得,仿佛在这一瞬间感到了永恒。

  女主持人唱完一曲后又请她的男性搭档演奏了马头琴,也十分激昂精彩,为数不多的游客都被表演感染,气氛明显松动了很多。

  她又唱了一首快节奏的《成吉思汗》,还领着周围的游客一起跳草原舞,段落也从一开始的冷言冷语变回了常态的开朗,跟着节奏舞动了起来。

  季存真看着他悠闲的模样问道,“这样还算诈骗吗?”

  段落一边手舞足蹈,一边侧过头,并没有回答季存真的问题,而是说,“你觉得他俩天天这么表演一样的曲目能感到快乐吗?”

  “可能他们每天唱的歌不同呢。”季存真笑道。

  “但就那么几首歌吧。”段落接过了跑来牵他的小朋友的手,和他拉着手举高又放下地舞蹈起来。

  “都是工作啊,大家都不容易。”季存真没有跟着跳,却也做了几个舞蹈的手势,不至于在游客里格格不入。

  “那现在我觉得这里不算诈骗了吧。”段落轻声说。

  他顿了顿又自嘲道,“其实话说回来,我才是骗人的人。”

  “什么?”由于音乐太响太闹,季存真没有听清楚,他明亮的眼睛向段落凑过来,带来很淡的洗衣皂香味,让段落瞬间有些恍惚。

  他低下头看着脚上踩满泥泞的运动鞋,觉得脑里在打一场没有结果的,了无休止的辩论。

  “没什么。”

  他想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