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骑车回程时默契了太多,很快就到达了租赁点。段落还车前像三岁小孩一样抱怨肚子饿了,季存真并不如先前嫌他烦人,仅像对待宠物一般安抚着,而后领他去了烧烤摊。

  烧烤摊的椅子和小镇整体的色泽一样,是五颜六色的童稚感。客人们窝在小而斑斓的座位上眼巴巴地望着烤炉,像是等待开课的幼童。而烤炉旁肩负重任的烧烤店员工,赤裸着上身,在夏夜的闷热和炭火的黑烟里显得忙碌和疲惫。

  段落点了俄国啤酒和牛羊肉串,季存真由于开车不同他共饮,仅要了红茶和烤吐司。

  “运动后的烧烤真带劲儿。酒也好喝。”段落心满意足地对季存真道,又看季存真烤盘里的食物零星几点,就让度了几串给他说,“吃得饱吗,我分你一些。”

  “不了,晚上吃得多胃会不好,而且年纪大了代谢也会变差。”季存真把他让过来的烤串又放了回去。

  段落听到男人怕胖觉得新鲜,便拿出了自己也鲜少实施的一套说辞道,“怕什么,去健身房多练练就好了。”

  “我不出车每天会跑五公里。”季存真喝了一口红茶认真道,“健身房里用别人的器材总感觉不是很干净。”

  段落暗道你事儿还挺多,但又觉得挺符合白雪的性格,就顺着他说,“季师傅生活还挺健康。”

  季存真短暂地笑了一下,很快地道,“是以前一个朋友建议我的。”他说完这句后便没了下文,似乎在盯着杯盘发呆。

  段落的八卦雷达瞬间响起,他想肯定又是那个渣男的pua建议,季存真也太没出息了,怎么什么都能扯到前任。

  于是他语气不善地问他,“不会是那个和你交换套娃的朋友吧。”

  季存真闻言愣了一下,好久才反应过来段落说的可能是车上的套娃药盒。他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段落的问题。

  段落也因忘记了身份而过界的言语懊恼,为了缓解尴尬一个劲地闷头大吃。

  就在两人陷入僵局时,远处有人放了烟花。小镇上的烟花质量比不上草原,花型很小,颜色也单一,但也足以勾起某段暗夜里,草原上关于吻的回忆。

  段落拿着啤酒瓶动作扭捏,季存真小口吃着吐司,两人脑海里涌现出同样的画面,像坐在同一个厅室观赏自己出演的电影,且演员们都表现出无所谓的模样,致使气氛变得更为微妙了。

  两人无言地吃了太久,烤盘里很快就只剩下了四散的签芯。段落去前台结了帐就和季存真起身往旅店走。

  季存真认为酒店到主街步行的距离短,因此没有驱车。但由于镇子小,今年旅游行情也不佳,很多店面和路灯早早地就熄了。

  段落的酒店位于镇子里的民居地带,在转了几个弯之后,两人就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弄。

  城市的黑与小城镇的黑是不同的。城市的黑顶多是街灯昏黄,行人稀少,光污染使得天都暗不彻底。而边境小镇的黑是阒寂的,没有尽头的。这天没有月也没有星,细看还有沉沉的乌云,路上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世界上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

  段落感到季存真的呼吸变得短而急促,他打开了手机照明,但由于巷子太深,根本照不清什么,他问他道,“怕吗。”

  季存真说,“还好。”可段落感觉他靠近了自己很多,手臂上时而的擦蹭让段落心里痒痒的。他转过头看到季存真模糊的侧脸,唯有那双分明的眼里折射出一些光彩。季存真好像感觉到段落在看他,于是疑惑地转头问他,“怎么了。”

  季存真圆圆的眼里漫溢着天真和畏惧,被段落分毫不差地看尽了眼里。段落瞬间感觉身上像过了电,似看到野兔的豺豹,显示出掠夺的本能。季存真隐约感受到了危险,不由地退后一小步说,“你还好吗。”

  段落被自己脑内闪现的画面吓坏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禽兽到幻想着把季存真压住强吻的程度。

  他反复确认今天早晨的药量,还统计了最近的生理需求,都没有发现异常和差错。他怀疑自己被夜里的神秘能量控制了,于是主动离季存真远了很多,并且快步小跑起来。

  “走快些,跟上。”段落在前方对季存真吆喝道。季存真不上他的钩,只说,“我很累,今天跑不动。”

  段落闻言只得慢下脚步,悻悻地在前面开路,始终和季存真保持着两臂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回到了酒店,但段落却认为刚才的夜路长到瞧不见尽头。

  他回房后服完药兀自呆坐了一阵,待倦意潮水一样盖过来,才迷糊地入了梦乡。

  段落并不知晓昨日的夜里下了一整晚的雨。

  等他醒来雨已经停了,独独留下一碧如洗的天和纯粹直接的火辣阳光。仅仅是清晨八点钟,也晒得人燥热与烦心。

  季存真住了一日旅社,未栖居在房车,睡眠品质好了,气色也飞扬了起来。段落竟然觉得他早上反应略慢的模样,也算不上讨厌。

  季存真告诉段落,早晨在室韦观赏完界河,会顺着边界线回程去满洲里,中途路过黑山头镇会让他骑马滑草和体验民俗。

  段落昨天踩车踩的肌肉酸痛,今天听说又多是运动项目,光是想想就感到疲累。他放空了一会儿,竟开始怀念满洲里那个全是套娃的奇怪酒店里的柔软大床。

  “段先生,今天你最好把手机调整为飞行模式,在边界线上很容易变黄码,否则后面的出行会有诸多不便。”季存真把手机调整好后又对段落建议道。

  段落懒懒地在手机上操作着,还没设置完全就被季存真丢在了界河景区。段落看他毫无陪同的热心,只得无奈地挠挠头,独自向着远处的长河前行。

  界河作为轴线分隔了俄国与本国的土地。

  极目远眺,段落能够看到对面的俄国村庄。在河的另一端,当日的天气比本土更好些,天光透着明媚与可爱撒在村镇的矮房上。房子建的老旧,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有种和谐的质朴感。

  段落是在走过界碑的时候收到白雪的信息的。白雪告诉句号,他的客人进了界河景区,由于这个景区要坐很久的船,他们可以畅聊两个小时。

  报备一样通知后,又旁敲侧击问段落今天的安排。

  段落扯了扯嘴角暗想道,这会儿你不怕手机变黄码了。但他还是兴致盎然地关闭了飞行模式,糊弄说今天上晚班。他想了想问白雪,“现在不是有战事吗,你的客人怎么还能游船。”

  “不会啦这里太偏啦,而且位置也很敏感吧,我不是很了解军事。”季存真窝在房车里也能看到对岸的风景,他瞥了一眼道,“对岸今天的景致比我们这里还好呢,本地上空还有乌云,指不定还要下雨。”

  段落见他兴致缺缺便没有再多问,只是跟着游客上了游艇。但因为人太少所以船暂时不开,船长说要等大约半小时,段落无所谓,找了一个靠窗的好景色的风口,悠闲地和白雪谈起天来。

  段落抛出了交友乏善可陈的固定金句道,“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

  “恩。。。画画,拍照,放无人机,听音乐。”季存真丢出了大纲,便是段落的选择性的答疑时间。段落知他前面的三个选项都做的不错,就问季存真平时都听什么歌。

  季存真很热情地发了一个音乐软件的个人主页来。他又问段落,“你有这个软件的会员吗。”

  段落便发了自己的主页过去,而后打开了季存真的音乐主页。

  用户名仍是白雪,但主页明显装修过。背景是令段落不好评判的卡通雪人,ip是内蒙古,而粉丝居然有上千个,让段落颇感吃惊。他的音乐主页只加了几个相熟的友人,于是问白雪,“你有好多粉丝啊。”

  “没有没有,是偶尔做主播分享音乐的时候别人乱加的。”白雪为自己辩解道。

  段落认真回忆了季存真的声音,才发觉确实很有特点。季存真的声音是一种介于清亮和冷漠的少年音,初次听就会感到不同。但段落不是声控,并没有多加在意。

  他继续看季存真的主页,在“我最喜欢的歌曲”那一栏显示着0,可歌单界面却有很多清晰的分类,比如有叫“2022年仲夏舞步”,“2022年我们以春天起誓言”,“2021冬夜漫长的海”之类的,全部以季节年份划分,最早的歌单可以追溯到2017。

  段落依次点开,每个歌单都有几十个收藏,算是个有生态圈的账号。

  段落不得不感叹到,“你好专业啊。”

  白雪谦虚地推辞了一下,又好奇道,“你最喜欢的歌曲里居然只有一首歌。”

  段落也不太记得自己的音乐主页了,他打开后发现,确实红心歌曲只有一首“heart of gold”,而他并没有建立歌单。只是为了咖啡厅的运营,收藏了很多别人的布鲁斯和爵士乐的歌单。

  “我很喜欢heart of gold的歌词,也是我第一个歌单的首曲。说起来好巧啊。”季存真发了一个截图过来,段落看到一个叫做“2017暮春折纸船”的歌单里的第一首歌就是“heart of gold”,但他们收藏的演奏歌手并不相同,白雪收藏的是原唱,有一段很有名的口琴演奏,段落收藏的翻唱里则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吉他solo。

  “真的好巧。”段落也很喜欢这首歌的歌词,暗想两人确实颇有缘分。他低头看着额尔古纳湍急丰沛的河水,游艇虽然没开,但在河上漂浮的并不稳定。

  他突然有了一个特别的想法,就问白雪,“你们满洲里不是有很多套娃。”

  白雪发了一个点头的表情包,“是啊,我前男友说是因为涵化的缘故。”

  段落忿忿地搜索了这个陌生的名词。百科上关于涵化的含义写着:属性“手工制品,习俗和信仰的改变”,原因“不同文化传统的社会互相接触”,形式写着“接受,适应,反抗”。

  段落看了一会儿就笑了,他心道这不就他吗和他父母的婚姻差不多嘛,总有倒霉的一方要接受另一方的强制影响,还只能默默反抗。

  他琢磨着词句问季存真,“那你会套娃的俄语吗。”

  季存真说他不会。虽然不太理解句号的脑回路,但还是搜索了套娃的俄语单词发了过去。

  段落收到单词立刻新建了一个歌单,输入了俄语的套娃。但他左看又看都觉得变扭,又不想用套娃的中文,就删了单词,邀请白雪起名。

  “就叫套娃之夏吧。”白雪听段落说想要纪念两人的缘分,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名字,虽然他不理解段落对套娃的执念。

  “不好听。”季存真又搜索了套娃的简介,看到音译写的玛特罗什卡。他组合了一下就把歌单改成了玛特罗什卡之夏。

  白雪看着觉得好笑,他说没有听说过有人叫套娃这个说法的。

  段落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个说法俄国人看不懂,本国人也不会说,他是一个处在灰色地带的词汇。”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有你和我知道。”

  白雪那头顿了顿,然后发了一束花朵的表情包,说,“好的。”

  段落很快地把“heart of gold”这首歌的两个版本都放进了新的歌单里,又问季存真,“有什么最近你喜欢的歌吗?”

  白雪很积极地收藏了段落这个“玛特罗什卡之夏”的歌单,接着发来了一首叫做“八月夜桂花”的歌曲,段落想都没想就把这首歌添了进去,他对白雪说,“我等会儿听,以后你和我觉得特别好听的歌就都放在这个歌单里。”

  季存真那头又开始显示正在输入中。

  段落做完这一切才发觉自己有点越界,这根本就是高中生情侣才会做的笨蛋事。他后悔地看着歌单骂自己冲动行事,又抱有很微小的,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丝期待。

  段落抓耳挠腮不上不下好久,才看到季存真那里发来一个脸红的表情包,说,“好的。”又说,“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幸运。”

  段落看到“朋友”二字,好像氢气球泄了气,蔫蔫地落了下来。但他又觉得季存真没有说错关系的定位。可他忍不住觉得憋屈,觉得不甘心,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船在段落的闷气中缓缓地开了,广播里建议大家到二层甲板上观光,可以更好的游览景色。段落戴上耳机,穿着滑稽的救生衣,像个笨企鹅摇摇晃晃地上了甲板。

  船行的很快,两岸的风景差别太大,以至于让段落陷入了沉思。另一面的风光是连绵的草甸和自然生态。而本地则是清一色的外国建筑。圆顶的方顶的,蓝色的红色的,五颜六色的,异常的热闹和混乱。段落一时间有些分不太清哪边是自己的家乡。

  他想到季存真前男友说的涵化,才回忆起上个世纪以来,本地人才是处于文化弱势的退让一方。他忽而觉得这个词有些残酷,方才自己的婚姻比喻完全不贴切。

  因为在无声的败局面前,两个人的关系显得那么渺小,那么的无足轻重。

  他点开季存真发来的音乐,里面唱的吴语他听不懂,只觉得曲调很丧,翻开歌词里写着,“我期待的末日推迟,我觉着心虚。”

  他不禁想起十年前,传说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但他根本回忆不出自己做了些什么了。可能在闹离家出走?反正他整个青春期都在离家出走。

  歌里颓废的男声继续念道,“但是整个社会开始内卷,我的忖法变勒保守。对抗的意义,对抗中殆尽。”

  段落闻言望着本土那片阴云四散的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一瞬间他觉得他是很懂得季存真的。他开车却爱文艺和自己放弃考公去开咖啡店,皆是一种同属性的无声对抗。他们在拥有没用的反骨这件事上,或许真的很相近。

  他给季存真发道,“是躺平的一首好歌。”

  季存真回复了他一个得意地笑脸,说,“你来满洲里,我家收集了很多黑胶,一起听啊。”

  船行至观光水路的尽头开始返航,段落吹着风觉得头痛,但还是不想回舱。天边笼罩在本地的乌云慢慢飘至了界河上空,让本土的天也放晴了。翠绿色的哨卡在远方矗立着,船如若再行驶地深一些,便会离开草原地貌前往葱郁的森林。

  但它并没有再往前开,只是停留在了草原,停留在了最初的俄洛斯村庄的对岸。段落在船上回看本地,他似乎看到了界河景区门口的那辆雪白的,规模迷你的房车。

  看到的那一瞬间,段落意外地感到了回程的踏实,他想起他分享的那首歌的歌词后来写,“最终得出一句,”他笑了笑用不标准的吴语唱,

  “平淡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