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已是深夜,谢蜩鸣喝了酒,困得在车上就睡了过去,最后的印象是有人将他从车上抱下来,他本想看看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只闻到了那人身上极淡的梅香气。

  谢蜩鸣下意识想要挣开,却反而被抱得更紧。

  大概是那一抹梅香的缘故,谢蜩鸣一整夜都没有睡好。

  一闭上眼睛,面前浮现出来的就是在露台上花园看到的场景。

  凌随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来,并不是多么惊艳的一张脸,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和亲和力,与他身旁的那株玉蝶白梅倒是相映成趣。

  他侧倚在围栏处,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身旁的白梅,静静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好看的眼睛微弯,明明他们根本不认识,凌随却好似认出了他一般。

  傅季秋听到动静似乎也想转身,然而凌随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他便止住了剩下的动作,两人继续聊起天来。

  他们静静站在一起,明明中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然而他们相视而笑的瞬间,却有着世间所有人都无法融进去的亲密。

  有一瞬间谢蜩鸣甚至在梦中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迟早会在一起。

  但很快理智便开始反驳自己,凌随已经结婚了。

  三年前就已经结婚了。

  但那又如何?傅季秋从来都没有放下来过。

  他突然明白了傅季秋为什么要以“伴侣”的名义带他参加这次宴会。

  三年前凌随为了让傅季秋死心而突然宣布结婚,然后便和新婚妻子一起出国,之后的三年一直不在国内。

  傅季秋在凌随结婚那天有了他,今天让他跟着一起过去无非也是让凌随安心,这样他们就能保持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凌随也不用再对他回避。

  所谓伴侣,笑话而已。

  这个念头仿佛烈日晴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声,几乎将谢蜩鸣从睡梦中炸醒,但困意太深,他最终还是被拖回了梦境。

  梦境深沉,光怪陆离。

  谢蜩鸣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杂乱无序的画面。

  他似乎又梦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他和傅季秋第一次见面。

  彼时的谢蜩鸣正上大三,室友给他在酒吧介绍了一份工作。

  那是一个高端酒吧,工作很累,要求也多,但工资高,因此谢蜩鸣一直很珍惜这份工作。

  他没有想到会在那里碰到傅季秋。

  那是同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一大早店里就来了一位客人,他似乎心情不好,从早喝到晚,面前的空酒瓶排了一片。

  谢蜩鸣本来是去送酒,可是靠近了才发现面前的人竟然是傅季秋,一时间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他幻想过很多他们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一种。

  对方也没在意他的失神,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倒酒。”

  谢蜩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他面前的空酒杯满上。

  一杯接一杯,很快新拿来的酒瓶也要见底。

  谢蜩鸣看得心惊,最终还是没忍住,在他举起杯子时按住了他的胳膊,小声地劝道,“您不能再喝了,傅先生。”

  傅季秋闻言抬起头,循声向他望了过去。

  他的眼中带着几分醉意,但也还算清明,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姓傅?”

  谢蜩鸣被问住,这个原因太长,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他听。

  不过傅季秋似乎也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的解释。

  他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然后举起面前的杯子继续喝起了酒。

  最后傅季秋毫不意外地喝了个烂醉,他的手机有密码,谢蜩鸣打不开,没办法联系人来接他,只好先在楼上帮他开了个房间,然后将他扶了上去。

  谢蜩鸣将他扶到床上,用热毛巾替他擦了脸,又喂了点热水,正准备离开时,手腕却突然被人扣住。

  谢蜩鸣扭过头去,然后就见躺在床上的傅季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好看的眸子黑如点墨,里面蕴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透着几分醉酒后所特有的慵懒。

  他说:“别走。”

  后来谢蜩鸣无数次回想起那天还是会觉得自己疯了。

  他竟然因为傅季秋的一句,“别走”而真得留了下来。

  可是他同样也知道,就算再来无数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那个人是傅季秋。

  -

  谢蜩鸣这一觉睡得极累,等他第二天想起还有组会,从睡梦中骤然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睡过了头。

  虽然已经迟到了,但谢蜩鸣还是飞速收拾好赶了过去。

  他赶到的时候组会已经进行到了一半,导师看见他进来时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虽然迟到了,但好在本周的进度和成果还是顺利地汇报完。

  组会结束时导师留了他几分钟问了一下迟到的原因。

  谢蜩鸣如实回答。

  导师闻言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许久,才喟叹了一句,“蜩鸣,从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会是我最优秀的学生,这种感觉至今未变,希望你不要忘了初心。”

  谢蜩鸣闻言抬起头来,看着老师眼中肉眼可见的失望,一颗心仿佛被一双手重重捏了一下。

  有一瞬间,疼得他想要弯下腰去。

  他想说一句,“抱歉,让您失望了。”

  然而导师大概看出了他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谢蜩鸣点了点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向外走去。

  谢蜩鸣走出教室,外面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也正准备回去,却听不远处的洗手间突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我还以为他不来了。”

  “我也是,真搞不明白,不是傍上了傅先生,反正这辈子是吃喝不愁了,还装模作样地来学校干什么。”

  “看他脸色也不好的样子,会不会和金主闹翻了?”

  “谁知道呢?三年了,也确实该腻了,不过……当年他们看起来感情还挺不错的,当初那件事闹得那么大,傅先生不是还亲自出面替他收拾了,如今竟然说淡也就淡了。”

  “感情?包养能有什么感情,一个求财一个求色罢了,一个男人为了钱做到这个地步,啧,真是令人不齿。”

  “你不齿什么?有本事你也勾搭一个去。”

  “我可不去,我做不出这么下三滥的事,当然我也确实没人家有本事,听说当初傅先生回学校演讲,刚一结束人家就在综合楼直接把傅先生拦下来了,果然,人想要过得好就是得不要脸不是。”

  “你这话有点酸。”

  “我酸什么?酸他卖……”

  男生的话在看到厕所门口的谢蜩鸣时戛然而止。

  谢蜩鸣面上淡淡的,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经过两人身边时还说了一声,“借过。”

  其中一个穿着白色卫衣男生见状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拉了拉另一个男生想要赶紧离开。

  另一个男生虽然咽下了还没说完的话,但面上的不屑依旧不加掩饰,还对着谢蜩鸣冷哼了一下。

  “赶紧走!”白卫衣见状怕起冲突,直接拉走了他。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谢蜩鸣站在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洗手间的镜子。

  镜子应该是刚擦完,光洁如新,映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只有耳下一片鲜红,像是白纸上突然着了红墨。

  谢蜩鸣抽出一张纸慢慢将脸上的水迹擦干净,擦到耳下时不由停了一下。

  他抬眸看向镜子,镜面很诚实地映出了一片暗红色的胎记。

  大概是从小就因为和他人有着这么点不同被排斥惯了,因此谢蜩鸣倒也没有觉得多难过。

  反而望着镜子里的那片胎记回忆起了那晚之后的事情。

  谢蜩鸣从小循规蹈矩,因此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随意地把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人。

  第二天醒来时傅季秋还没醒,谢蜩鸣坐在床上愣了许久,最后还是没勇气面对醒来后的傅季秋,于是落荒而逃一般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回到学校后的他一直心神不宁。

  他不知道傅季秋醒来后还会不会记得他?毕竟昨晚傅季秋用领带蒙了他的眼睛,估计连他长得什么样子也没看清。

  更何况他叫得也不是自己的名字。

  所以……他其实有喜欢的人吗?

  想到这儿,谢蜩鸣的心中不由酸了一瞬,像不小心咬了一口柠檬,但他知道自己也没资格抱怨什么,毕竟傅季秋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还没从极度的混乱中回过神来,谢蜩鸣就被室友拉到了学校礼堂,他这才想起来最近校庆,今天还有活动。

  他没想到会在礼堂看到傅季秋。

  他作为优秀校友,在母校一百一十年校庆时设立了一个奖学金项目,以他的名字命名。

  奖励那些成绩优异但家境不好的学生,帮助他们完成学业。

  校长感念他的捐款,特意在今天选了第一批获得奖学金的学生,由他和校领导亲自颁奖。

  而谢蜩鸣的名字就在其中。

  谢蜩鸣也不知道自己那天究竟是怎么在一片恍然中熬到了颁奖仪式,只记得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时,主持人已经叫到了他的名字。

  “谢蜩鸣,2017级文学院学生,从大一起便认真学习,成绩优异,连续三年保持年段第一,并连续两年获得国家奖学金,同时……”

  谢蜩鸣在一片掌声中走上礼台,脚下的红毯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轻飘飘得没有实感。

  他不知道傅季秋会不会认出自己,但还是努力低下头,恨不得把头埋进地底。

  明明是领奖,却仿佛做贼一般。

  主持人的声音在激昂的音乐声中还在继续,他身旁的人越来越多。

  也好,谢蜩鸣想,今天这么多人,他怎么可能认出自己?

  更何况也不一定是他给自己颁奖,所以一定要冷静。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纯黑色的男士手工皮鞋,鞋面很亮,几乎能映出他的倒影。

  接着,一双手捧着一张荣誉证书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骨根根分明,白皙的手背可以看到淡紫色的青筋,清瘦却有力。

  明明他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但谢蜩鸣却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傅季秋的手。

  谢蜩鸣望着他的手出了一会儿神,直到面前拿着证书的手似有不耐地动了一下,谢蜩鸣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证书接了过去。

  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谢蜩鸣说着,终究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

  没想到傅季秋也正望着他,眉目淡淡,神色自然,一双好看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

  果然已经把他忘了,谢蜩鸣想。

  那一瞬间心中的感觉太过复杂,因此一时间他也有些难以难以辨明,究竟是该失望还是庆幸。

  领完奖后傅季秋冲他伸出了手,谢蜩鸣见状,连忙把手伸了过去,两人握了一下。

  傅季秋的手很暖很大,几乎可以把他的手包裹其中。

  谢蜩鸣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心底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没有人知道他走了多远的路才站到傅季秋的面前,和他离得这么近。

  有一瞬间他几乎希望这一刻能成永恒。

  但他也深切得明白,这不可能。

  谢蜩鸣怕自己失态,因此只短暂地握了一下便想要把手抽出来。

  然而没想到这时,傅季秋握着他的手却突然用了力。

  谢蜩鸣有些愣怔地抬起头来,然后就见傅季秋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与刚才不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谢蜩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傅季秋突然俯下身来,凑到他右耳边。

  因为挨得近,谢蜩鸣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洒在右耳下的那块胎记上,痒成一片。

  “傅先生?”谢蜩鸣强忍住轻颤的身体,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问道。

  然后就听他极轻极低地问了一句,“还疼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