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蜩鸣睡得并不安稳,身体时热时冷,一会儿仿佛被架在火炉上炙烤,一会儿如坠冰窖之中。

  他在这忽冷忽热的感觉中挣扎许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身侧的床铺已经空了,谢蜩鸣抬手摸了摸,入手处一片冰凉之意,看来傅季秋已经走了很久,屋子里空荡荡的,和往常一样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头有些昏沉,鼻子也不通,大概是昨天冻感冒了。

  不过谢蜩鸣也没在意,起身接了一杯热水慢慢喝了下去。

  肚子有些疼,不知是不是腹中的孩子不满他昨晚的放纵而发出的抗议。

  谢蜩鸣低头望着依旧平坦的小腹,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里正在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他原本是想昨天告诉傅季秋这件事的,但凌随的突然回来打断了他的计划,也击溃了谢蜩鸣原本就不多的那点自信心。

  傅先生真的会同意他留下这个孩子吗?他没有信心。

  手中的杯子失去了热水的庇护,很快便失了温,恢复了冷冰冰的温度。

  谢蜩鸣这才回过神一般,放下手中的杯子,然后走到衣柜前接着脱下了身上的睡衣。

  他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每周都有专人过来整理换新,当季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一起。

  每一件衣服都是专人手工定制,领口处最不起眼的位置还会用金线绣一个小小的“傅”字。

  谢蜩鸣曾以为这是傅季秋对于他身份的回应,但后来才发现,这不过是金丝雀脚上的金色锁链,迎合傅季秋的恶趣味而已。

  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容不得他继续站在这里发愣,因此谢蜩鸣收回了思绪,重新看向衣柜里的衣服。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但天气阴沉沉的,温度依旧很低,因此谢蜩鸣挑了一件稍厚的衣服穿上,然后提着炖了一夜的汤向外走去。

  傅季秋给他安排有司机,但是谢蜩鸣并不怎么用,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打车。

  傅季秋不理解却也从来没有管过,毕竟这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谢蜩鸣到了医院,熟门熟路地上到了二十六楼,这一层都是vip病房,因此很安静。

  谢蜩鸣走到走廊尽头的病房,在门口站定,先是深呼吸了一口,然后熟稔地挤出一个微笑,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病房很大,正中间摆放着一张病床,一个老人背对着他坐在病床上,正看向窗外,只露出了一个孤孤单单的背影。

  “爷爷。”谢蜩鸣叫了一声,提着汤走了进去,和往常一样,自然没有什么回应。

  谢蜩鸣习以为常地拎着保温桶走了过去,将里面的排骨汤倒了出来,端到他面前,悉心地吹凉,喂他喝了起来。

  面前的老人头发花白,双眼已经混浊,眼角和额头皱纹的轮廓很深,像是华北大地上一条条无法抹平的沟壑。

  老人因为唇边温热的排骨汤而回过神来,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但还是冲他露出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笑,听话地喝下了他递过来的排骨汤。

  喝完了一整碗的排骨汤,老人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望了他许久,这才想什么似地冲他笑了一下,对着他问了一句,“最近过得好不好啊?”

  有一瞬间谢蜩鸣几乎以为爷爷想起了自己,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只不过是爷爷现在混乱的头脑中唯一能想出来的和别人交流的话而已。

  “好,我过得很好。”哪怕爷爷已经不记得他了,但谢蜩鸣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只是这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爷爷似乎看出了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办,因此只是抬起苍老的手指拍了拍他的手背,便又沉默了下去。

  谢蜩鸣本来藏了许多的话想和爷爷说,可是等他真到了这儿,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因此只是和爷爷一起坐在病床上,沉默地看着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来的雪。

  谢蜩鸣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他拿出手机,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时愣了一下,这才接起了电话。

  “傅先生?”

  “在哪儿?”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道。

  “在医院。”谢蜩鸣回道。

  “不舒服吗?”傅季秋闻言立刻问道。

  谢蜩鸣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又想到他看不见,于是紧接着回道:“不是,我来看看爷爷。”

  对面闻言久久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是错觉,谢蜩鸣似乎听见傅季秋松了口气。

  “您找我有事吗?”谢蜩鸣见傅季秋似乎不想再继续,于是主动换了个话题。

  “晚上有个局,陪我一起去。”

  谢蜩鸣知道他口中的局是什么,上流圈子里为了拉拢关系而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刻意促成的社交场合罢了。

  谢蜩鸣不擅长这样的场合,傅季秋从前也并不怎么叫自己。

  今日不知为何,竟然让他一起去。

  傅季秋似乎隔着电话也能猜透他的心思,突然加了一句,“每个人都要带伴侣。”

  谢蜩鸣原本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因为这两个字而咽了回去。

  伴侣……

  哪怕知道这不过是傅季秋拿来诱惑他的诱饵,但谢蜩鸣还是上钩得甘之如饴。

  “好。”谢蜩鸣应道。

  “回家,晚上我去接你。”傅季秋得了肯定的回复后便挂断了电话。

  “嗯……”谢蜩鸣的回应还没说完,电话那头便已经没了声音。

  外面太冷,谢蜩鸣握着手机的手被冻得冰凉,可是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心却比手更冷。

  “真矫情。”谢蜩鸣嘲笑自己竟然还没有习惯,然后把手机顺势塞进了口袋里,慢慢向回走去。

  他到家的时候傅季秋已经派人送来了衣服,是一套白色的西服。

  谢蜩鸣拿起衣服的时候露出了领口的内侧,果不其然,那里依旧绣着一个小小的“傅”字。

  不知为何,胃里突然一阵翻涌,有什么直直冲向喉咙,谢蜩鸣连忙放下衣服跑到洗手间,然而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在卫生间缓了许久,重新漱了口,然后洗了把脸抬起头来。

  然后就见墙壁上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到极致的脸。

  他抬起手来在镜子上轻轻点了点,努力挤出一个笑。

  镜子里的人同样跟着他笑了一下,然而这笑容像是用笔画上去的一般,僵硬而空洞。

  谢蜩鸣收回手指,猛然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镜子中的那个人让他如此陌生,他已经快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

  晚上的时候谢蜩鸣准时随着傅季秋来到了京郊成山上的一处庄园。

  这里是庄家的私宅,平日里并不用来居住,只有举办宴会时才会对外开放。

  豪奢的庄园内,停放着各式各样的顶级豪车,毕竟能请到傅季秋,说明今晚的宾客非富即贵,身份都不会低。

  谢蜩鸣下了车。

  他前二十年的人生都未曾接触过这样的场合,哪怕后来也跟着傅季秋参加过几场宴会,但终究学不来他们身上的落落大方,悠游自信。

  他不善言辞,不会交际,因此每次都是跟在傅季秋身后,扮演一个只会微笑的漂亮哑巴,当然他的作用也仅此而已。

  “今天是庄老爷子的小孙子二十岁生日,他们家孩子少,孙字辈就这一个,所以很是上心。”

  傅季秋一边牵着他往里走一边说道。

  谢蜩鸣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些知不知道和他都没太大关系。

  傅家在A市地位不低,当初傅季秋又是以雷霆手段上的位,颇令人侧目,因此一进来就立刻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谢蜩鸣也被迫受到了一堆关注。

  傅季秋知道他不喜欢这么多人围着,松了他的手让他自己找个地方先单独待着。

  谢蜩鸣求之不得,一个人朝着不远处的露台走了过去。

  早上又下了一场雪,现在正在化雪,加上又在山上,因此露台的温度很低。

  但谢蜩鸣却还是裹紧衣服走到了围栏边,抬眸看着不远处的风景。

  庄家财大气粗,绕着整座成山建了这座庄园,其中光花园的面积便有千余平,每一种花都是从世界各地移植而来,经过了园艺大师的精心培育。

  院中灯光的颜色角度也经过专业的设计,哪怕是夜晚也能很好地欣赏到各种花的美丽。

  谢蜩鸣站在木制的围栏前正看得入神,却听一道粗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就说背影看着这么眼熟,这不是傅先生身边的那个小情?”

  谢蜩鸣听到这个声音转过身来,待看清来人是谁,眉头不由紧紧皱起。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笑得一脸淫迷。



  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模样,身量不高,四肢粗胖,便便的大腹像是一个圆滚滚的球将衬衫撑得紧绷,左手装模作样地盘着两颗核泉苑碎纹狮子头的文玩核桃,一副附庸风雅的模样。

  谢蜩鸣看见他,立刻生理性地泛起了一阵恶心。

  谢蜩鸣和他曾见过,这人名叫贾德诚,和傅家有生意上的往来。

  曾有一次他陪着傅季秋和贾家谈生意时,贾德诚趁傅季秋出去时竟轻薄起了他,好在傅季秋及时回来,一脚踹在了贾德诚的肚子上,然后将他拉了出去。

  从那之后谢蜩鸣就没再见过他,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儿碰见。

  不过也是,贾德诚虽然人不怎么样,但贾家在A市的势力也不小,出现在这里似乎也不足为奇。

  今日是庄老爷子的场子,谢蜩鸣不想生事,越过他想要出去。

  然而刚一抬步,就见贾德诚向右挪了一步挡在了门口。

  “谢……蜩鸣是吧。”贾德诚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色气,“不愧是傅先生看中的人,几日不见,又好看了些。”

  谢蜩鸣本就不舒服,闻言更是一阵恶心,对着他冷声道:“让开!”

  没想到那人见他生气了反而笑得更开心,“着什么急,傅先生这会儿正忙,还顾不上你,不如……”

  “贾总。”贾德诚话还没说完就被谢蜩鸣打断,“今天是庄小少爷的二十岁生日,你也知道庄老爷子有多看重今天的生日宴,他老人家应该不希望在生日宴上有任何别的事情发生。”

  贾德诚本来也没想在这样的场合做什么,因此语气也软了下来,“我自然知道,不过是和你玩笑两句……”

  “傅先生!”谢蜩鸣猛地抬头对着贾德诚的身后叫道。

  贾德诚闻言一惊,也跟着转身向后看去,然而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蜩鸣已经从他身侧绕了过去,接着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啧。”贾德诚看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摸了支雪茄点上,然后对着谢蜩鸣的背影露出一个略带同情的笑来。

  谢蜩鸣从露台出来后便快步回到了大厅,此时宴会已经开始,悠扬的大提琴声中有人在舞池跳舞,也有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事情。

  谢蜩鸣一边走一边向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傅季秋的身影。

  贾德诚成功让他回忆起上次的事,就像吞了一颗苍蝇,恶心中还伴随着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在这不属于他的陌生场合中,只有见到傅季秋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心。

  因为走得匆忙,谢蜩鸣差点撞到了迎面走过来的酒侍。

  酒托盘里的红酒差点全部洒到了他的身上。

  “您没事儿吧?”酒侍连忙问道。

  “没事。”谢蜩鸣抱歉道,“是我没看路,不好意思。”

  “您在找人吗?”

  “对。”谢蜩鸣点了点头,不抱希望地问道,“你看见傅先生了吗?”

  “傅先生?”酒侍想了一下,“他在露台花园那里。”

  “好,谢谢!”谢蜩鸣没想到他真的看到了,有些惊喜地道了谢,然后向花园花园走去。

  庄家的露台花园位于二楼,谢蜩鸣踩着楼梯走了上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一道人声,只是声音很低,谢蜩鸣听不清他说话的内容,但他还是听出了这是傅先生的声音。

  谢蜩鸣正准备进去,然而下一秒却听另一道声音跟着传来,是一道陌生的男声。

  谢蜩鸣停下脚步,隔着透明的大门向里看去。

  然后就见傅季秋端着一杯香槟斜倚在不远处,而他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身量修长,正侧身和傅季秋说些什么,傅季秋则专注地回望着他。

  虽然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远,但姿态却透着他和傅季秋从未有过的熟稔和亲昵。

  明明从未见过,但谢蜩鸣却几乎是在一瞬间便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他就是凌随。

  两人中间摆着一盆白色的花,从前以为傅季秋喜欢白梅,因此谢蜩鸣特意了解了很多,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一盆玉蝶白梅。

  很稀有的梅花品种,很像那个人。

  其实谢蜩鸣后来才知道傅季秋根本不喜欢梅花,喜欢梅花的是凌随。

  他不过是爱屋所以及乌而已。

  想到这儿,谢蜩鸣突然觉自己有些多余,于是一步步向后退去。

  明明他才是傅季秋口中的“伴侣”,然而当凌随在时,他却连傅季秋的身边都没办法过去。

  退到楼梯口时,谢蜩鸣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刚才贾德诚的话,“傅先生这会儿正忙,还顾不上你……”

  这句话就像是野外有毒的藤蔓上最不起眼的那一枚刺,悄无声息地扎进皮肉,等发现时已是鲜血淋漓。

  心中蓦得一疼,谢蜩鸣就这么乱了脚步,不小心踢到了楼梯口的瓷瓶,然后就听“咚”得一声,空旷的楼梯口立刻响起不小的动静。

  谢蜩鸣下意识扭过头,然后就见花园露台中一直背对着他的凌随转身看了过来。

  对上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