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幕孤冷, 萧隽只此一笑,淡色的瞳孔顷刻变化了一种感觉,如同威仪倨傲的雄狮变得柔和, 甚至给人诡异的幻象。

  唐青觉得自己像看到一只不设防备的巨型猫科动物。

  他驱逐这份荒诞离奇的念头, 敛起眸中怒色,

  “陛下, 您失仪了。”

  萧隽没放他下马, 反问:“唐卿可方便告知, 孤如何失仪?”

  “认为孤此举霸道蛮横?”

  唐青心忖:你也心知肚明, 简直比土匪还无理豪横。

  萧隽锢着他的腰肢,指腹稍一摩挲。

  “孤不霸道,何以驾驭千军万马挞伐天下?何以驭……卿?”

  唐青厉声道:“陛下, 慎言。”

  萧隽冷冷压着眉锋:“卿这般,倒叫孤想将你压在马背,让卿再难说出违背孤的话,就此降服。”

  唐青没法跟土匪行径的萧隽交流, 闭了闭双眸, 任那只桎梏在腰间的手掌如何拨弄刮擦都无动于衷。

  一阵冷风吹过, 他捂着鼻尖打了个喷嚏,旋即身体腾空,被对方从马背上放回地面。

  萧隽道:“进去吧。”

  唐青头也不回地步行上台阶,萧隽低声自语:“没有半分留恋,果真绝情。”

  习惯被这人拒绝,萧隽面无改色。亲眼看着唐青走进大门后,方才策马离开。

  *

  唐青把这晚发生的事抛之脑后。

  上元节就要到了, 纵使落雪,但邺都的百姓都沉浸在喜庆当中。家家户户清扫庭院, 门前贴上楹联,街头行人熙攘,笑闹中置办年货。

  年关以后,官员走动频繁,韩擒忙着公事,应酬随之多了起来,每日入夜才能到府邸内和唐青见一面。

  唐青倒渐渐闲暇下来,偶与尚书台几名同僚小聚。

  这日,他带着兰香上街,应个节日的气氛,准备把年货办一办。

  邺都区域规划得当,很快就到了置办年货的商区。

  唐青和兰香沿街扫了几家店铺,交付银钱后,让掌柜差人送去府邸,随后另外打包了单独的一份年货,前往驿馆,托人送去南郡梁王府。

  唐青在驿馆要了笔和纸张,给梁名章写了封信。

  待信封涂了火漆,回头张望,只见兰香正围着不远处排起长队的人群围观。

  驿馆内有专门代笔写信的先生,不识字的人只要付点钱,口述内容,让先生代笔,写完就可以直接从驿馆把信寄出去了。

  唐青唤:“兰香。”

  兰香连忙赶回,道:“先生,时候不早,天色看起来又要落雪了,尽快回府吧。”

  唐青问:“你可想寻回亲人?”

  他记得兰香小时候就被卖了,乱世辗转,世上可否还有双亲,对方未曾告诉他。

  如果双亲还在世,分别的这些年,她可动过寻回他们的念头?

  唐青道:“若你想寻亲人,我可以尽力帮你。”

  兰香茫然地看了会儿天,摇摇头,道:“先生,兰香不想寻。”

  她看着眼前风姿卓绝的人:“兰香只跟着先生,任何地方都不去。”

  唐青轻叹:“也罢,那你就跟着我,左右我也没有至亲在世,咱们便是亲人。”

  兰香咧嘴一笑,扶着他坐上马车。

  途径卖布料和衣物的街道,唐青吩咐车夫停下,打量兰香,笑道:“进去逛逛,新的一年,给你置办几身新衣。”

  兰香面色欣喜,眼眶却是红了。

  “先生……您待兰香太好了。”

  唐青率先踩着梯子走下马车,看小姑娘还在哭鼻子,仍笑着开口:“进去看看,不论喜欢哪身,今日都给你买。”

  衣铺掌柜瞧见唐青气度惊绝,亲自到门口迎接,笑不合嘴问道:“公子里面请,敢问公子想置办什么衣物啊?咱们铺子近日新到了一批绫罗锻料,您看——”

  唐青打断了掌柜的滔滔不绝,示意他看向兰香。

  “给她置办,掌柜看着介绍。”

  掌柜会意,还以为兰香是唐青收的通房丫头。

  “晓得晓得,夫人这边请。”

  兰香脸红,双手摆着摇头,唐青笑道:“掌柜,她是我妹子。”

  掌柜立刻改了口风:“小姐这边请——”

  唐青让兰香专心跟着掌柜去看新衣,他则坐在椅子上耐心等候。

  经过街边的行人忽然避让道路,短暂的喧杂声停下,门外的动静随之变得寂静。

  门口多了道人影,唐青抬眸,和韩擒投来的目光相遇。

  他欣喜起身:“怎么过来了?”

  韩擒身上依稀带有几分酒气,混合寒冷的凉气,使其看着有点颓沉。

  唐青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韩擒,拉着他坐下,问:“可是应酬累了,或遇到难事?”

  朝堂少有官员能当面为难到韩擒,除非那人是皇帝。

  又观对方没有佩戴官饰,一身常服,像是从自家府邸出来的。

  韩擒道:“无事。”

  他掌心一翻,包裹着唐青的手。

  唐青牵着人站起,眼底波光盈盈:“放松点,不如进去看看兰香选衣裳选得如何了。”

  韩擒默不作声地应下,随唐青一块走。

  *

  三楼,兰香正在试衣,见他来了,忙提起裙摆上前,问:“先生,这身好看吗?”

  唐青给予赞赏,四处张望,看见正柜中央陈置一件墨色大氅,看起来沉稳温暖,便叫掌柜取下。

  他举着大氅反复看,示意韩擒,道:“弯腰。”

  韩擒轻微怔神,立刻矮下身躯。

  大氅罩上他的后背,唐青胳膊绕到韩擒胸前整理,又往衣襟内摸了摸。

  “阿擒,暖和吗?”

  韩擒握上胸前的这只手,像握着雪白绵软的乳鸽,心里充斥着诸多柔和。

  “很暖。”

  唐青笑道:“那就当成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韩擒:“我……”

  唐青打断他的话:“过去你帮我数次,赶上逢年过节,不会这点都要拒绝吧。”

  韩擒:“那我便收下。”

  掌柜见店里的镇店之宝叫贵客二话不说买了,笑得见牙不见眼。

  衣物都打包好往府邸送去以后,唐青和韩擒并肩出了衣铺。

  跟在后头的兰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把话咽回肚子。

  先前先生得了皇上不菲的赏赐,但在邺都置办宅邸又买下这件大氅,余钱已经所剩无几。

  可先生高兴,她不忍扫了此时两人的这份兴致。

  三人绕开喧嚣的街市,沿已经冻结冰的湖岸边踱步慢行。过个弯,遇到正给街坊孤独老人送年货的李秀莽。

  李秀莽动手做了许多幽州风味的腊肉,唐青眉眼含笑,与他打了招呼。

  年节气氛好,唐青这段日子遇到送礼的都收下了,改日再寻机返送回去。

  收下李秀莽亲制的腊肉,兰香主动拎起,笑呵呵道:“先生,你跟大统领继续逛,不必理会我。”

  唐青接受她的好意,袖摆遮掩之下,和韩擒继续牵手。

  “那再绕四周走走,一会儿就回去了。”

  约莫半刻,从旁边驶过的马车缓缓停下,帘后露出深刻淡漠的面孔。

  唐青一惊,与韩擒分开交握的手。

  两人正待行礼,萧隽道:“在外免礼,无须声张。”

  说罢,打量二人,又看着身后欲跪未跪的小丫头,听不出情绪地开口:“两位卿家倒有雅兴。”

  唐青还未想清楚对方意欲何为,只见萧隽下了马车,与他二人对视:“孤在宫内恰巧有点乏闷,不如一起散散心。”

  湖边枯枝凌乱,一同凌乱的,还有跟在后方战战兢兢注视前方三人背影的兰香。

  李显义瞧她险些拿不住腊肉,皱眉道:“机灵点,莫要弄出什么动静扰了主子兴致。”

  兰香:“奴婢明白……”

  *

  市井的叫卖消失,三人仿佛远离尘嚣,湖的尽头,是一处渡口,此时水面结冰,并无船只,徒增几分凄冷。

  天上渐渐落下细碎的小雪。

  走在最前头的萧隽驻足,唐青和韩擒稍后停步。

  他神情无奈,韩擒也沉默了一路,最如常的,倒是面前的皇帝,心情看着似乎不错。

  萧隽道:“天色不早,两位卿家也该各自回府休息,切莫着了风寒。”

  唐青和韩擒只得各自分开返回。

  朱雀街和金水街为两道正反向,唐青乘着马车驶入金水街。

  萧隽望着韩擒:“孤有件军务要与韩卿商议,先上车吧。”

  纵然韩擒有暗潜唐青府邸的意图,时下军务当前,也只得正事为主。

  雪花落了一地,余下茫茫的白絮。

  *

  接送唐青的马车倏地停在街边,还有几辆车也纷纷停止,让出道来。

  唐青扶稳舆边,只见两排将士把守金水街,后方有马车驶近。

  “冀襄王出巡,闲杂人等退下——”

  他寻着动静,掀开一角帘布。

  兰香探出脸悄悄张望,连忙缩回脖子,小声道:“这位冀襄王好大阵仗,奴婢此前在宫内怎么没听过?”

  唐青过去一年查阅过不少朝堂官员,对此尚有印象。

  “这位冀襄王常年驻守冀州,上元节将至,应是进宫面圣来了。”

  冀襄王作为当今帝王的亲皇叔,逢年入宫并非什么稀罕事。

  马车阵势浩大的驶过,唐青开口时嗓音微弱,如厘羽轻掠。

  饶是如此,他忽然朝帘外侧目,一帘之隔,好似有人往他们这边看来。

  驶去的马车内,一名耳力非凡的武将说道:“王爷,方才那车内的人正在议论您,应是朝廷官员。”

  冀襄王道:“本王在冀州二十年,难得这皇城之下居然还有人惦记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