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将至, 唐青和尚书台的同僚们总算赶在这之前,把有关边境幽、冀二州改革的具体政策调整修改完毕。

  相关文卷一式三份,一份作以保留, 一份递呈至御前, 另一份则交到左相周廷手里。

  只待皇帝和丞相审查通过, 最快明年开春, 便可下发到边境二州推行实施。

  这日, 云层飘下蒙蒙细雪。

  唐青端坐在书案前, 捧一盏热茶暖手。他低头轻吹茶水, 微抿几口,继而舒缓喟叹,倚在锦缎面的腰枕上放松心绪。

  日以继夜忙碌了一段日子, 尚书台几人连连叫苦。今日好不容易得以喘息,借着喘气的功夫,打算下值后一块到福瑞楼大吃一顿。

  苏少游正要叫上唐青一起去,尚书台就来了御前的宫人。

  他们上前接见, 宫人传话, 皇上今夜要宴请他们这些文臣, 还请他们务必到场。

  落了半日的小雪在开宴前消止,唐青与尚书台几人踏着一地寒冬银白,前往梅香殿。

  宫殿四周遍布梅林,此时已有早梅绽放。

  空气中冷香环绕,使入席的一众文臣精神为之一振,还未开席前,就以梅、雪为主题, 即兴吟诗。

  唐青独自坐在席上,就如雪境中独立安静盛开的梅, 美丽清冷,并未掺和宴前的热闹。

  旁的文臣撺掇:“唐大人为何不来?下官欲一睹大人文采,希望能给下官这个机会。”

  苏少游看不下去,唤了几声。

  李秀莽在他旁边的食案坐下,朝苏少游微微摇头,示意不必起哄。

  在其他部门机构当值的文臣,本想借机和唐青攀谈,毕竟唐青虽然低调,但他可谓是御前红人,能与他结交,指不定哪天也能得到皇上重用。

  几名文臣被拒绝,面色都有点难看。他们的官秩比不上唐青,也未建立出什么亮眼的功劳,只得忍耐吞声,佯装出和气的模样。

  苏少游眼珠一转,轻哼一声,转去别的桌和旁人叙谈。

  唐青自始至终都冷淡旁观,似乎未将这场小纷争的主角当做是自己。

  伴着一道宫人的长唤,帝王踏入梅香殿,一众文臣都默契地安静下来,齐声迎候。

  萧隽沉道:“今夜只为宫廷常宴,犒劳众卿家近日辛苦,尽情淋漓畅饮,不必拘束。”

  狭长的淡目略微扫过唐青的方向,见其犹带几分清减,不由蹙眉。

  宫人开始传膳,唐青食案上的酒水被换成了清茶。他左右环视,发现其他文臣们饮的都是青梅酒,独他桌上置了茶。

  似有感应,他朝御座上的帝王投去视线,没等对方用眼神侵袭自己,继而安静敛眸,兀自斟上半盏茶,慢慢酌品。

  文臣宴间言笑纵谈,眼下解决边防灾情至关重要,便将话头引到新制定的军民屯田之策。

  此改革政策由尚书台主持,一道道视线落在唐青几人身上,或探量,或漠不关心,或隐生愤懑。

  无论是号召将士和百姓耕种屯田,或促商运粮、此举都将大部分田地与盐由官营转成民营,把经济发展的势头下放到民间。

  过去田和盐掌握在官家手里,借此暗生横财,搜刮民脂民膏的人不在少数,如今他们负责管运的田盐分授给百姓,利益有损。

  为此,对幽、冀二州边防改革之策并不持赞同意见。

  唐青作为此策主要发起人,一时间就都成了矛头直转的方向。

  文臣不像武将那般粗俗鲁莽,他们当着君王之面不会明着斥责尚书台几人,只既要面子,又要阴阳怪气地射影含沙几番。

  李秀莽沉着平静,苏少游藏不住性子,“砰”地压下酒盏,嘴上冷笑几声。

  见状,唐青执壶,给他斟了杯茶水。

  苏少游仰头饮尽,仍然气不过,直言不讳地道:“皇上为了边境的百姓费尽心思,你们倒好,为了保住兜里那几块银子,藏着掖着不想把东西下放到民间。”

  其余文臣料不到苏少游把话扯得如此坦白,各个脸红脖子粗,道:“小小侍郎,你懂什么?”

  苏少游道:“下官是不懂,但止战三年,走出邺都,往边境或南下看看,民间多处疾困。为今之计便如政策所倡导的,与民生息,让百姓们衣食无忧,天下才得以平稳。”

  他冷哼一声:“下官也不会惦记自个儿包里少了几个子儿,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田地和盐,俱为皇上所有,何时轮得到你们抱不平了?莫非想以下犯上?”

  “此子无礼!”

  “荒谬之谈,皇上,这小侍郎歪曲臣的意思,莫要听信谣言!”

  一干文臣吵吵嚷嚷,比朱雀街上最繁华的市肆还要热闹。只见宴席之间口水齐飞,不断争辩的文臣们目眦欲裂,险些撩起袖子动手。

  座上的帝王淡漠旁观,余光瞥至某处安静的一角,着紫色官袍的唐青悠闲品茗,仿佛前不久那些对准他的矛头不复存在。

  吵了半天的文臣口干舌燥,终于歇息。

  在一旁伺候的李显义带人逐桌上茶,笑吟吟道:“诸位大人想必累了,喝点茶水缓口气。”

  文臣一愣,连忙行礼,哑声说道:“臣等在皇上面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萧隽看着他们:“恕众卿无罪,各位卿家此般情真意切,可见对边防改革之策尤为上心。”

  又道:“届时推行边防之策,都有诸卿的一份功劳。”

  任席下怎么吵,皇上也要施行此策。

  方才一群文臣已争得唇焦口燥,一动嗓子,便灼疼难忍。纵使此刻有话想禀奏,也如哑巴吃黄莲,苦得说不出。

  他们怒视得意挑眉的苏少游,再看起初被针锋相对的唐青。

  唐青适才悄无声息,等他们都吵完了,在众人狼狈的对比下,更显高洁出尘,与世无争,他们那些火气,就如打在柔软的棉花之上,白费功夫。

  过片刻,尚不甘心的其他文臣心思一转,道:“唐大人风采斐然,而今将到而立之年,下官听说,大人未曾娶亲纳妾,何苦如此啊?”

  还有当场要给唐青说媒的,顺道扯上他与韩擒的私事。

  “唐大人与禁军统领私交亲密,怕是看不上旁人吧?”

  “这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感情,到底不如有个娇妻来到体贴啊。”

  “陈大人此言差矣,唐大人容姿在这世间可谓无双,且气度不凡,温清如玉,你又不是韩统领,怎知唐大人不体贴温柔?”

  “那日下官瞧见唐大人与统领把臂携游,本想上前叙话,岂料跟着跟着便忘了……”

  文臣们眉来眼去,殊不知席上的帝王面色沉如寒冰。

  倏地,他们脊背爬上一阵凉意,还未继续开口,只听唐青冷淡地扯了扯嘴角。

  唐青道:“诸位大人,我与韩统领如何,此为我跟对方两人之间的事,与旁人何干?若大人们要将私事带到台面上说,等有了空闲,我也遣几名探子不经意地到各位府上待几日,到时候若无心听了什么墙角,本官也能拿这些私话与诸位把酒叙谈?”

  “你、你太放肆了……!”

  唐青仰唇一笑:“不敢。”

  酒宴最后不欢而散。

  本在看戏的萧隽,因最后唐青对韩擒的维护,心口如同堵了块石头,压得他直泛酸楚。

  **

  唐青被单独留下时,萧隽示意他看案上的一摞折子。

  越看,越是沉默。

  这摞奏折,俱为官员上奏韩擒的折子。

  韩擒为君为国,忠心耿耿。他掌管禁军,又带兵权,虽年纪不大,但战功显赫,即使诸多武将不满,于公事上,韩擒无懈可击,奏不到他。

  如今因与唐青产生私情,有心之人便用此事做文章,参他作风不正,官居高职,悖逆不轨,且跟唐青私交甚笃,有僭越律法之嫌。

  唐青拿着奏折,认真解释:“启禀陛下,臣与韩擒,并未做任何违背大邺律例的举动,更无朝政之事的来往。”

  萧隽道:“卿以为孤将这些折子撂在此处,意欲何为?”

  本想让唐青掂量大局,心生忧顾,知难而退,哪想,听到的都是唐青对其的处处维护。

  唐青:“……”

  萧隽:“卿在想什么。”

  唐青下意识道:“韩擒。”

  话一顿,迎上那双冷下来的眉目,瞬间不语。

  萧隽:“……孤可真是自作自受。”

  似不想看他为别的男人伤神,道:“你退吧。”

  唐青离开,临到大殿门后,忽然问:“陛下,您不会为此难为韩擒吧。”

  萧隽道:“若孤要为难他呢。”

  唐青:“……陛下不会。”

  但他也深知,假如萧隽要韩擒去驻守边境,十年,二十年,这都是韩擒必须执行的旨意。

  他走出大殿不久,遥望已经暗黑的天色,心里有了事。

  下了台阶不久,身后追来李显义。

  李显义开口:“唐大人,陛下差小的送您到宫门。”

  又道:“方才,陛下本来还想跟大人多说几句话呢……”

  结果说错了话,满腹酸楚直咽,自讨苦吃。

  唐青淡笑不语。

  李显义有点着急地解释:“陛下其实很想对唐大人好的。”

  唐青道:“不必再说,陛下可以是天下千万人的陛下,却唯独不能是一人的陛下。”

  李显义:“哎……”

  李显义自是偏袒皇上,可面对如此清明的唐青,知晓他说的不无道理。

  风声呼啸,似夹杂万钧雷霆。

  “是么?”

  铁蹄声划破黑夜,只见方才还在殿里的萧隽驭着雷首,长臂一抄,直将唐青捋至身前。

  “陛下——”唐青错愕,咽了一口冷风。

  未能挣扎,便叫对方揽在胸膛之前,雷首带着两人疾驰。

  萧隽道:“卿莫要挣扎了,越挣扎,孤抱得越紧。”

  雷首奔向宫外,迎着月色,一路奔往金水街。

  萧隽在府邸门前操纵着雷首停下,明明前不久还因为唐青的一番话满目冷怒。

  此时,面对唐青斥责的眸光,像一捧灵动的水淌流入心,顿生痛快。

  萧隽不怒反笑,向来散漫冷漠的嘴角轻轻一扯,像孤屻上的坚冰凿了块缺口,发自内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