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四年, 上元节至,普天同庆,文武百官旬休五日。

  唐青的府邸一向清净, 可今日一早, 天还没亮, 院里便隐约传来热闹的动静。

  兰香正与后厨的老蒋清扫积雪, 此时灰蒙蒙的云层仍落着犹如白絮的雪花, 但难抵邺都百姓沉浸在过年的满心欢喜当中。

  唐青昨日便召了雇佣的仆人和马夫, 给他们每人发了年例, 旬假三日。

  若选择留在府中,唐青则给他们连续三日开双份的月钱,后厨老蒋早年丧妻, 无儿无女,便留在府中帮忙干活。

  此刻唐青眼含迷蒙睡意,尚不清醒。满背如瀑稠黑的青丝落在斗篷后,毛绒绒的领口圈着精致洁白的下颌, 好似一只雪中滢白的灵狐。

  他轻轻踏过积雪, 朝二人走近。

  兰香抿唇, 终究忍不住噗嗤一笑。

  “先生,外头还冷,飘着雪呢,咱们府上就三人,若还困乏,就回屋继续歇着,府内让我跟老蒋打理就成。”

  老蒋搓搓手, 只觉眼前的人周身萦散光华,叫他不敢仰视, 低着头道:“后厨备了热汤,大人可要尝尝?”

  兰香问:“先生今日可要在府内用膳。”

  如果先生在,大统领定会过来陪同,那么年宴就需准备丰盛些。若不在府内用,只她和老蒋,备点常菜一切从简就好。

  唐青道:“我和韩擒约好出去吃,你们不必忙,想吃什么就按自己的口味准备。”

  冷气袭面,他说着话,恨不得把脸全部埋入绒绒的领口。

  兰香头一次看到先生如此稚气的一面,捧腹而笑:“先生,您就快回屋吧,冻着了该叫大统领心疼坏了。”

  唐青耳根微热:“好你个小丫头,敢拿我打趣。”

  兰香吐吐舌头:“兰香不敢!”

  唐青不与她嘴贫太久,回屋用温水洗漱,待身子暖和后,用玉簪束起些许落发,大部分沿着后背肩侧垂散,格外雅致飘逸。

  上元节瑞福楼生意爆满,韩擒提前定了位置。

  雅间视野临湖岸冰景,目光再放远些,可以看到几个穿着新袄子,像一团团棉球在桥上打雪仗的孩童。

  *

  唐青提前抵达预定的雅间,上楼时,遇到几名朝廷官员带着亲眷来此享用年宴。

  “唐大人也在瑞福楼?!”

  “怎地只有唐大人一人,可要同下官们……”

  他温声推拒:“唐某有约,还请诸位大人尽情享宴。”

  与几人短暂的互相寒暄之后,还有人寻到他所在雅间,欲要敬酒。

  唐青作为朝堂文臣新秀,行事虽然低调,可做的事却不低调,可谓势头凶猛,而今官途大好,让武派官员压制的文官自然不想错过良机攀交。

  还未开口,只听门后罩来道高大的身影。

  “陆少卿,本官代唐侍郎喝了这杯。”

  韩擒目光低郁,一惯沉闷寡言的禁军统领露出不善,叫前来敬酒的鸿胪寺少卿讪讪。

  陆少卿不想在大好的喜庆日子触到对方霉头,忙道:“既然两位大人有事,下官告退。”

  遣退外人,韩擒落下雅间的门帘,走到唐青面前坐稳。

  “让先生久等。”

  唐青道:“没等很久。”

  他替对方斟了盏热茶:“先暖和暖和身子。”

  韩擒手执杯盏,唐青静静观察。

  触及眼前这张沉稳面容,他不想深究其公务和私事,但此刻出于对亲近之人的关切,免不得询问。

  “阿擒,近来你面上纵有不显,可我总觉苦闷居多,可是遇到难处?”

  仔细回想,其实有一段时间了……也就是从韩擒出城那日开始。

  无论湖面落下多小的石子,总会产生波澜,就如韩擒隐藏得再好,情绪如何平稳,唐青心思如发,要觉察出这份异常,委实轻而易举。

  他看着那双沉沉星目:“可能说出来,我们可以想办法一起解决。”

  韩擒执着空盏,纹丝未动。

  他吞咽微涩的嗓子,道:“无妨,先生不必多虑。”

  见此情形,总不能逼迫对方开口。唐青轻叹,继而一笑。

  “好吧,今良辰佳节,咱们不想任何苦恼琐事,先敞开肚子和心情吃一顿年宴饭。”

  韩擒握起他的一只手置在膝上:“好,就如先生所言。”

  说罢,摇动席间的木铃,很快有小二赶来,开始为他们传菜。

  瑞福楼今年推出的几套年宴饭丰富独特,可供不同口味喜好的贵客选择最适合的一套,价钱昂贵,尤其自二楼起出入的客人,不是贵族显赫就是在邺都享有名气的商贾豪门。

  韩擒陪父兄用过年宴方才赶来,并不急于享用,而是替唐青布菜。

  唐青给他盛了碗汤:“怎么净给我布菜,你也尝一点。”

  韩擒便陪唐青喝汤,未过多时,门帘外忽然急忙忙赶来一名青年。

  黑衣劲服,是在韩擒身边的部下。

  唐青问:“可是有急事,阿擒,你让他进来汇报吧。”

  韩擒:“……今夜我已答应先生,不问外由,先用了年宴饭。”

  唐青侧首而望,见对方踱步,就道:“还是让他进来说吧,事分轻重缓急,若耽误急事就得不偿失了。”

  韩擒目光微暗:“进来。”

  部下急忙入内,瞥见唐青在,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韩擒道:“见唐大人如见我,如非公务,不必隐瞒。”

  部下开口:“统领不好了,适才老爷离席不久,大公子转头就跟明德候的三公子打了起来,这会儿府上已经闹开一片了。”

  韩擒眉头猛抽,唐青道:“你先回去处理乱局。”

  韩擒:“可……”

  唐青主动握了一下那只微微捏紧的手掌,眉眼弯弯地道:“我就在此地等你,等你回来陪我吃完这顿年宴饭。”

  他轻声催促:“快去吧,莫让外人欺负到家里。”

  韩擒起身,临到帘后,隔着朦胧竹帘盯着孤零零坐在席上的青年,喉头一紧,吩咐旁边的部下:“去金水街唐大人府上,寻一位名唤兰香的姑娘过来。”

  “统领……”

  韩擒道:“余下的事我自会处理。”

  帘后二人离开,唐青独自斟了半盏茶,置在唇边啜了一口,陡然被烫了一下,不由皱眉,回了神来。

  他偶尔朝窗外望着在冰面上小心行走的路人,吹散茶水浮起的热气,待凉了才继续饮下。

  静止的门帘再次响动,来人唐青没见过,却从对方身上看到少许熟悉的影子。

  他的视线掠过对方一截空荡荡的右手臂,记忆中浮现出韩擒对他袒露的过往。

  韩擒的父亲韩肃而今尚有五品官职在身,是个养老并无权柄的闲官。

  饶是如此,唐青依然迎身向前:“韩大人。”

  韩肃面目不苟言笑,道:“大人何须如此,老夫愧不敢当。”

  韩肃单手向唐青示了一礼,唐青扶着人:“您这般令唐某担待不起。”

  韩肃道:“想必大人知晓老夫的身份,老夫素来直言不讳,有话便不藏着掖着了。”

  “阿擒那孩子固执,不管老夫怎么劝诫,都不愿与大人分开。唐大人可知朝堂上近来有多少风吹向韩家,阿擒从前无坚不摧,可现今却成为诸多文武官员排挤的目标。”

  “今夜明德侯府上的三公子赴宴,拿阿擒私德败坏为由做文章,不过暗讽几句,就叫痴傻的阿玥动怒,引发争端。”

  “韩玥虽然已经傻了,但他打内心起仍心疼弟弟,从小到大,不管何时都要保护阿擒。阿擒身在韩家,有许多事不得不做,但同样,也有不适合做的事。”

  韩肃语重心长:“朝堂浮沉,韩家已有前车之鉴,而今再经不起半分波澜,唯求自保。唐大人心智明惠,乃世间少有的奇才,定然明白老夫的意思。”

  唐青默然无言。

  良久,韩肃推开他,面孔一抽,忽然单膝直跪下地。

  “若大人为阿擒好,还请放手。”

  唐青瞬即心惊,忙伸出双手欲将对方扶起。

  ”韩大人,您何必……请先起来……”

  好不容易把韩肃扶起身,唐青仰眸轻叹,须臾后,说道:“我会考虑清楚,还请韩大人先行回去吧,府上太乱,待局势平复,发现您不见了,若韩擒有心寻找,未必不会查到今日的事。”

  唐青不想让韩擒知道刚才他父亲向自己跪下的那一幕,只会叫对方内心为难,徒增沉重。

  而他也证实了前不久的猜测,韩擒在家里和他之间左右为难,无法取舍。

  待送走韩肃,唐青独自站在窗侧,新添的茶水又凉了,兰香赶到时,望着空荡荡的食桌,可桌上菜肴却无人动过,不由疑惑。

  唐青道:“阿擒有事回府,咱们先等一等。”

  兰香应下,耐心陪同。

  直至一壶茶水都凉了,兰香小心翼翼问:“先生,统领还来吗?”

  唐青收起远眺目光,夜幕微深,城内的上空升起几道斑斓多彩的烟火。

  他置身在热闹之外,轻声吩咐:“应当不来了,这些菜你让小二打包带回府上,热过后跟老蒋吃了。”

  兰香眨眼:“那先生您呢……”

  唐青垂眸:“坐了挺久,外头热闹,我出去走走。”

  他拒绝兰香的陪同,拢紧斗篷走出瑞福楼。

  青年发后精心别上的玉簪微微滑落,几乎垂着一头的漆发,在夜风里轻扬。

  兰香叮嘱小二后追出来紧跟,还没走出太远,忽然瞧见熟悉的马车停在喧嚷的街边。

  *

  另一道,萧隽打量有点失落怅然的青年:“怎地这副模样。”

  又道:“孤在宫内与皇叔喝了不少酒,正饿着,去老马那边吃年饭,唐卿可来。”

  听似询问,却不容置喙。

  萧隽伸出一条手臂把唐青捋上马车。

  马车驶出,兰香未能回神,背后听到来人低喘,沉声问:“先生呢。”

  兰香:“……”

  想起方才驶去的马车,又想到先生等到茶凉深夜,便替先生感到无名的委屈。

  她隐生愤懑,口吻夹些报复,道:“先生让皇上接走了。”

  韩擒站在原地。

  直至额头有点凉意,他出神地抬头,才发现停了半日的雪又开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