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怎会拿国土开玩笑?若我知道那么早,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方宥丞深知若叫柏若风误会了,怕是以后都难澄清。他放下筷子,面色难看,“秋猎行军时,通过段轻章的消息我才知晓。而舆图被偷走,已经是科举时候的事情了。”

  “我知道的第一时间,一边派人追捕,一边派人去通知柏望山。但你知道,这里离北疆太远了……”方宥丞抬手揉着眉间,“镇北侯自年节时开始苦战,直到前不久抵抗不住殉城,而今的北疆不知道状况如何。柏云起太过年轻,北越又集中兵力来攻,之后怕是不易。”

  “原是如此。”柏若风把玩着白玉酒杯,须臾仰脖一饮而尽,一杯接着一杯,借着三分酒意,柏若风皮笑肉不笑看着眼前人,“想来也是,告诉我,除了徒增担忧,能有什么办法?或者我跑回去,今日信封上的人名就多了一个。”

  温暖干燥的东西落在手背上,柏若风垂眸,看到方宥丞掌心覆住他的手背。也是有了对比,他才知晓自己的体温竟是这么低了,冰冷的手不自觉发着抖。

  “不要这么说。若风,镇北侯在天之灵,定是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别太难过。”方宥丞覆住对方手背,笨拙地想着安慰的词。

  以前他取笑别人安慰人来来回回只有这么几句,可现在他才知道这份笨拙背后是太过珍重的为难。他什么都不怕,现在却怕极了心上人的疏远。

  那只手太冷了,在暖春里冷得像块冰一样。

  “我不难过。”柏若风面无表情道。他抬头看着方宥丞,却像看着过去执意离家的自己,于是他认认真真说,“早就做好了离别的心理准备,怎么还会难过?”

  他的心是麻木的,脸上也无甚表情,甚至连说话都是没有起伏的平铺直叙,“唯一没想到的,不过是设想了无数遍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朝却是黑发人送白发人了。”

  一滴滚烫的水滴到方宥丞手背上,方宥丞瞳孔骤缩,却听耳边一句,“下雨了啊?”

  方宥丞心下一抽,不敢抬头看那张脸。他点点头道:“下雨了。”说罢起身,脱下身上斗篷一翻,罩在柏若风身上,连着帽子给人戴上。

  于是那张向来笑着的俊朗面孔,便被藏在了斗篷宽大的帽子里,阴影里露出半截玉白的下巴,紧抿着唇,压抑着什么。

  黑暗给了人安全感,柏若风侧过头,忽然伸手圈住方宥丞腰身,脸死死埋在对方怀里久久没有抬起。

  没有任何声音,唯有滚烫的水一路晕染透了明黄的衣裳。方宥丞几乎不敢呼吸,手很轻地拍着柏若风发抖的肩背。

  这时候,他倒发自内心地祈求柏若风和他生气了。质问也好,发火也好,什么都好。

  过了不知多久,柏若风松开手,低头囫囵擦了两把脸。应当是擦花了,他能觉出自己的狼狈,不想叫人看见。

  好在方宥丞也没有要看的意思。他刚起身要走,方宥丞抬手拦住他。

  然而两人都没想到柏若风在这坐了半天,早就腿麻而不自知,着急起身,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一下,正好扶住那条手臂。

  这突发的小意外叫两人都有些讶然。方宥丞趁势半揽着人,担忧道:“别回去了,在我这静静吧?我不打扰你,也不会叫别人打扰你。行吗?”

  柏若风按着那只手起身,盯着眼前的花丛发呆,半晌才脱出出神的状态,嗓子微哑,“热水。”

  “好。”

  次日,柏若风的折子就递了上去。

  方宥丞捏着那折子,丢也不是,留着也不是,只能留着它,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本以为柏若风还要休息几日,然对方的雷厉风行比之他有过之无不及。昨晚亭子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现在,柏若风却给他上书自请带兵前往北疆支援,其中理由种种,中肯得若这人不是柏若风,他立刻就能应了。

  方宥丞把那封折子藏到边上那堆折子中,装作看不见。

  午间,柏若风又入宫了。这回春福拦不住,他朝方宥丞办事的地方步步紧逼。

  听到消息的方宥丞推开东宫书房的窗口,不顾脸面就想跳窗逃跑,结果才推开窗就和柏若风撞了个正着。

  柏若风双手撑着窗口,眯起眼瞧他,虽不说话,然面上铁板钉钉写着:我就知道你又躲我。

  方宥丞立在原地,捏了捏鼻根,坐回原位。柏若风轻巧地从窗外跃进来,目标明确地从一堆折子里挖出自己那封,摆在方宥丞面前。

  他把朱笔塞到方宥丞手中,磨好的墨拖拽到方宥丞面前,就一个字:“写。”

  方宥丞装傻到底:“写什么?”

  柏若风道:“写‘批’,准我领兵回北疆支援。”

  方宥丞捏着那朱笔,手腕上上下下半天,都没写下去。

  “我知你为难,也知自己斤两。”柏若风冷静道,“你派大将前往,我给他打下手就行。如果你觉得我不够资格,那军师?千夫长?百夫长?都可以,无所谓,你写就是了。”

  方宥丞猛地丢开朱笔,紧紧拽住柏若风的手腕,视线逡巡在那玉面上,咬牙切齿道:“吾不准!”

  这还是自两人关系好后,方宥丞头回在他面前用如此等级分明的自称。柏若风皱眉问:“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

  “那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家里人吗?”柏若风反问,逼得方宥丞哑口无言。

  方宥丞脸黑如锅,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桌前踱步。柏若风不说话,静静凝视着他,或者说,等着他给出答案。

  思虑片刻,方宥丞抬起头与柏若风平视,在那视线下把折子捏在手里,细细撕碎了,撒了满地,语气和缓,语义却毫不留情道:“不准。北疆的安危我会解决,现在我就派人去把侯夫人和你妹妹接回来。京城安全,你就留在这,陪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

  碎纸纷飞,柏若风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沉默半晌,道:“今日把我禁在京城,明日是皇城,后日就是宫墙了吧?”

  方宥丞像是被戳破心思,从未如此气急,他恼得对人直呼大名:“柏!若!风!”

  方宥丞面上难堪,干脆破罐子破摔,“你明知我心思如何,可我到现在为止可有做出过半点害你的事?你如今拿这些来故意刺激我,难道我就会让你离开吗?就这回,就让我照顾你一回,这回你听我的不行吗?”

  柏若风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他。

  事情变得这么快,以为要与对方不欢而散的方宥丞泄了气,立时化作了石雕,不敢动半分了。

  往前由柏若风亲手划下的边界线,而今又被柏若风亲手打破。许是至亲的离去叫柏若风如梦初醒,他紧紧抱着眼前人,心脏隔着两副坚韧的皮囊跳动着,如此亲近。

  “我昨晚一整晚睡不着。”柏若风声音很平静,“你说过会帮我的,宥丞,别拒绝我,我只想回家。”

  方宥丞手指在半空弯曲又伸直,始终没敢落到柏若风身上,就像他的理智在挣扎。

  派人驰援是一定的。北疆的事也会解决。但柏若风……方宥丞闭了闭眼,眼前闪过年少时亲眼见证熊熊燃起的火海。

  “不行。”方宥丞睁开眼,选择遵从自己的私心,“唯独这件事不行,我不允许你有半点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