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进的方法有,但对于这个年纪的患者来说很痛苦,可能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甚至还不到上手术台的时候就坚持不下去了。”

  “……”

  温楚淮把那张片子重新挂在灯箱上,比了比那块肿瘤的大小,“保守的话,可能还有三个月,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开药的话这边有两种,一种是进口的,价格可能比较贵一点。国产的相对比较便宜。”

  年纪小一点的女人紧跟着问了一句:“多少钱?”

  “贵的十六块五,国产的九块。”温楚淮唤了一声,“白子萱——”

  刚刚把老人领出去的白子萱立刻探头,“温医生。”

  “把人领进来吧。”

  “哎。”

  白子萱把人扶进来,温楚淮给的那张纸在手心里团成了一团,顺手扔进门口的纸篓里。

  更印证了温楚淮刚刚的那些话。

  出去溜达了一圈的老人好像犹不知自己这颠沛流离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被白子萱搀扶着走进来,还是乐呵呵的。

  她拍了拍自己儿女的后背,没牙的嘴砸吧了几下,“怎么都这个表情?人家医生都说了,我没什么大事,就你们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大女儿的眼眶更红了,赶紧低下头,站起来,跟温楚淮道谢,“那谢谢温医生,我们……我们再考虑一下……”

  “嗯。”

  温楚淮目送着那一大家子人出去,看着几个儿女脚步沉重,看着老太太一步拄一下拐杖,哒哒的声音听起来比子女的脚步还要有劲。

  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白子萱借着这一会儿溜进温楚淮办公室,帮温楚淮整理桌上的文件,“嘿嘿,刚刚那个奶奶真挺好说话的。”

  “我本来都做好准备,不带她抽血该怎么跟她圆这个谎了,但是她出了门什么都没问,就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她……”

  白子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温楚淮抚了抚眉心,什么都没说。

  这些人间冷暖,还是要刚入行的医生自己一点一点去感受。

  白子萱木讷地,连进来给温楚淮整理材料都忘了,丢了魂一样出了办公室。

  一直坐在后面的傅知越上前来,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没说话的原因,此刻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

  一个“你”之后又没了词。

  温楚淮收拾了看诊一上午桌子上的残局,笔插进笔筒里,口罩摘下透气。

  傅知越看着他半阖的眸子,“我订了简餐,你吃一点。”

  温楚淮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打起精神,写完了最后一份病历。

  傅知越看着温楚淮忙忙碌碌的身影,脑子里全是温楚淮刚刚的那一句“贵的十六块五,国产的九块”。

  很早之前,早到温楚淮刚刚开始独立坐门诊的时候,傅知越有一次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在诊室里等着,听到温楚淮对患者说了这样的话。

  那时候的傅知越问:“十九块钱叫贵吗?”

  而温楚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于有些人来说,贵。”

  温楚淮没有任何鄙夷和嘲笑的神色,只是那么平平淡淡地向傅知越陈述一个事实。

  傅知越那时候觉得,温楚淮生来就是应该学医的,他身上有一种超脱世俗的悲悯。

  温楚淮自作主张出院的这段时间里,傅知越一直在考虑和恒生集团的合作。

  不合作,是因为那天卫河正说的那些话,还有温楚淮。

  温楚淮那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离龚成德远一点。

  可是如果合作,他就有机会接触到龚成德的团队,能够查清楚当年的真相。

  这股风不知怎么就吹进了沈忆秋的耳朵里,以至于某次他路过沈忆秋的工位后,看见沈忆秋在查恒生的集团信息资料。

  傅知越把他叫进了办公室,手里的烟还燃着,他掸了一下烟灰,“恒生医药想要跟我们合作,你的意见是什么?”

  沈忆秋两眼放光,“恒生集团,他们有开条件吗?”

  “一千万。”

  “一千万……”

  “如果做得好,后期还可能提价。”

  “那一定要签啊!”沈忆秋一拍桌子,差点直接蹦起来,“这是多大的一笔生意!有了这些,知越你明年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晋升为高级合伙人了!”

  “哪怕恒生医药内部可能有问题?”

  “内部有问题?”沈忆秋脸都激动得有点红,“什么意思?”

  傅知越轻咳一声,掩饰过去,“如果他们的药……根本就……没有什么效果……”

  “嘶——”沈忆秋倒抽了一口凉气,托腮,认真思考了一下,“这好像……的确是一个风险点。但是我们只是律师,又不是医生,药有用没用,我们怎么能知道。”

  “何况就算是医生,同样的药,对有些人有用,对有些人没用,也是很正常的吧。”沈忆秋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再说了,药能贵到哪里去?一盒撑死了几百块?他吃了没效果,下次自然就不买了,也就是损失这几百块而已。”

  “所以知越,我觉得你不要顾虑那么多,恒生医药既然愿意出这么高的律师费,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沈忆秋如果不做律师,大抵会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也就是损失了这几百块而已……

  贵的十六块五,国产的九块……

  傅知越陷在交织的回忆里,以至于轻轻地,问出了和回忆里一样,幼稚的,何不食肉糜的问题。

  傅知越问:“十六块五……算……贵吗?”

  傅知越清楚地看见正在敲键盘的温楚淮,悬在半空的手指一抖。

  可这一次,温楚淮没再像过去那样,回过头,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后耐心地跟他强调。

  温楚淮只是抖了那一下,然后手指又敲在键盘上。

  傅知越想,温楚淮这种时候应该骂他一句的,骂他,明明很早之前就跟他解释过了,怎么今天又问了这么个蠢问题。

  骂他,是不是现在成了首席律师,就完全忘了人间疾苦。

  骂什么都好,只要别像这么冷淡。

  或者干脆像之前那样,直接给他一巴掌,打哪都行,他一定不还手。

  傅知越终于知道,原来讨厌一个人到了极致,是完全不会把这个人放在眼里的。

  送餐的人很快就到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摞了有半个桌子那么高。

  温楚淮终于转过头,什么表情都没有,望向傅知越的时候,一双桃花眼里像是两汪死水,仿佛傅知越不过是个陌生人。

  可那立了半天的衣领终于还是坚持不住塌下来,露出脖颈上的吻痕。

  在雪白又挺立的脖颈上,探出雪山的第一枝新梅一般。

  依旧是那天在律所里种下的。

  那天的影影绰绰,隐藏在律所肃穆平静之下的力竭与痉挛。

  傅知越的眼神暗了下来,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温楚淮终于对他这个人有了反应。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顺着傅知越手的指向,警觉地捂住颈侧的衣领,“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