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书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想,既然他当初选择了彻底放弃短道速滑,那他现在就不应该再次站上冰场,以免想起儿时的那些美好回忆,心生遗憾,徒增悲凉。

  路鸣野沉默着没说话,拉着他进了训练基地,朝着短道速滑馆走去。

  他简单热完身后到柜子旁取下一副头盔、一副手套,然后在赛道外的长椅上坐下,干脆利落地解开鞋带,脱下鞋子,换上冰鞋,接着拿起冰刃走到赛道入口处,两脚踏入赛道后回头看了眼椅子上的程玉书,认真问他:“你真的不想再试试吗?”

  程玉书望着他,思绪一瞬间飘到很远很远,那些儿时因为短道速滑而产生的喜怒哀乐在这一刻变得尤为鲜明,紧紧撕扯着他的神经。

  “李老师说我以前总输给你,我不信,你看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里可能是练过短道速滑的?”路鸣野转过身来,昂起下巴有意挑衅,“要不你现在和我比一场?你要是能赢我,我就把我所有的奖杯和金牌都送给你,怎么样?比吗?”

  程玉书神色落寞地和他四目相对,勉强笑道:“我早就不滑了,而且,就算我一直在滑,那我也肯定比不过你这短道速滑界的不败天才,更何况,和我比,你赢了也没面子。”

  路鸣野平静道:“李老师说你当年天赋比我高,你是他从业以来遇到过的最好的选手,他说,如果你当年没放弃,一直在坚持比赛,我这不败之王的称号,可能早就易了主,归了你。”

  “你别听他胡说,他那是在对你进行打压教育,怕你太骄傲,所以才想找个你熟悉的人挫挫你的锐气。”

  “这是我这次冬奥会比赛摔出赛道后来找他,他亲口对我说的。”

  程玉书尴尬地别过脸,躲避他的视线,快速换了个新的说法:“那他就是怕你失败气馁,举我的例子来告诉你让你别放弃,不然你就得和我一样,和短道速滑彻底无缘。”

  路鸣野真想走过去抬高他的脸,让他亲眼看看他心虚的表情,但他知道,如果他真这么做了,那程玉书绝对会恼羞成怒,和他生气。

  因此,他换了种相对温和的表达方式,他说:“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当年为什么放弃,是吗?”

  “我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不喜欢,我不热爱这项运动,我当年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朋友,所以想和你多待一段时间,这才……”

  听着他毫无诚意的辩词,路鸣野开口打断他:“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当年是你先出现在这个地方?而我是后来跟着你才进来一起参加训练的呢?”

  听他这么说,程玉书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再也无法辩解。

  路鸣野还在追问:“从放弃短道速滑开始到现在,你真的从来都没后悔过吗?也真的从来都没觉得不舍,觉得惋惜吗?”

  后悔过,不舍过,惋惜过,同时还挣扎过,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行,就是不行。

  程玉书握着长椅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收紧,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头眼神凌厉地对着他问了一句:“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被看透心思,路鸣野神色一顿,随即坦白:“在问我,也是在问你。”

  程玉书颔首,淡淡道:“那你是害怕变成和我一样?还是期盼着变成和我一样?”

  说到这,路鸣野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明白他的意思,也懂他内心的煎熬,程玉书开导他同时也在劝慰他自己地说道:“对于当年放弃短道速滑这件事,我很后悔,也很痛苦,我知道是我先破坏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让你觉得你被我背叛了,所以你有点怪我,但是路鸣野,我没办法,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放弃的。”

  “可你不一样,你还有机会,还有办法。”

  路鸣野幽幽问他:“你的没办法,是指什么?”

  每次一想起当年发生的意外,程玉书都总觉得人生对他极其不公,他庆幸挽救了袁满的性命,却痛苦与他热爱的运动彻底无缘,他遗憾,他愤恨,他压抑……错综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不断摧毁他一点一点筑造起来的铜墙铁壁,久而久之,他便不愿再回忆起当年发生的事情。

  于是,他起身走到路鸣野面前,抓住他肩膀晃了晃,而后让他背对自己,微微用力把他推了出去:“这事,我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说。”

  路鸣野快速掌握平衡,身体前倾,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赛道,起动、疾跑、滑行、转弯、加速……每一步都做得极其完美,动作十分漂亮。

  但见证过路鸣野不下百次的比赛现场,看过他不下千次的训练视频,程玉书很快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虽说他腿伤刚好,体能训练什么的也没及时跟上,但他速度下降得还是太明显了。

  程玉书盯着他的摆臀动作腿部动作看了一圈又一圈,又格外注意了一下他的拐弯加速时机,以及他身体倾斜的角度,最终还是没忍住对路鸣野叫了停。

  路鸣野听见他叫停,渐渐收了速度,慢慢滑向他。“你刚滑的那五百米是在随便玩玩?还是在认真训练?”程玉书绷着脸特严肃地询问他,没有半分和他开玩笑的意思。

  看到他的神情,听到他的问题,路鸣野霎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压迫感,不像王林和李振严那种带有希冀的愤怒,也不像队里前后辈不断紧咬的追击,而是一种单纯对老师质问时所表现出来的紧张害怕和心虚。

  没听见回答,程玉书心里着急:“我问你话呢?你刚那是认真的吗?”

  路鸣野不答反问:“我滑得有什么问题吗?”

  程玉书毫不留情地对他说着:“如果那是你随便玩玩的,没什么问题,但如果那是你认真滑的,问题可就大了。”他视线扫过他的受伤的腿,“路鸣野,你老实告诉我,你腿到底好没好?”

  “复检报告你不是看过吗?医生说我好了。”

  程玉书直截了当地追问:“在你心里,它好了吗?”

  闻言,路鸣野蓦地一愣,话锋一转:“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难道我这是第一次受伤?”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滑得这么沉重?这么收敛?这么害怕?”程玉书朝他指着他放慢速度的拐点,提醒他:“你每次一到这个地方,你就收速度,路鸣野,这是该加速的地方,你怎么能不增反降呢?”

  路鸣野想吃找个理由为他辩解,嘴唇动了动,却还没发声,就听程玉书继续说:“是,你上次是在这个地方摔倒了,可现在的你又不是当时的你,你在害怕什么?担心什么啊?你以前可没这么懦弱。”

  这涉及到短道速滑又涉及到路鸣野,程玉书没办法不严格:“你要真想和我一样几年后后悔,那你就让那场意外一直影响你,如果你不想,那你就给我好好再滑一次。”

  “快点!”程玉书不给他拒绝的余地,再次推他回赛道,催促他道。

  路鸣野重新滑到起跑线前,回头转身看向程玉书。

  “你要实在害怕,你就看着我,过点的时候你就想,只要你加速,你就能离我越来越近。”程玉书给他支招。

  路鸣野咧着嘴朝他一乐:“如果我改了,你会不会给我点什么奖励?”

  程玉书呆呆望着他,思绪一瞬间回到十二年前,他最后一次和他参加省里的比赛,赛前,他也是这么看着他,问他,如果他赢了他,他会不会给他奖励?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喔,想起来了,他说:“如果你能赢我,我就给你当一天奴隶,随叫随到的那种。”

  因此,他这次这是这么回他的。

  路鸣野爽快答应,视线重新集中到赛道上,闭眼深呼了一口气,随后一股脑地猛冲了出去。

  程玉书看他状态变了,速度慢慢提上来,刚才降速的地方也越过越好,他这才放心下来。

  只是,路鸣野还是慢了。

  程玉书说的办法的确有用,路鸣野每次担心自己要摔出赛道而不敢继续往前冲时,他就抬头心无旁骛地看着程玉书,只要他发现他和他越来越近,他就越来越兴奋,也就越不在意他是否会摔出去,从而一边自信加速一边安全通行。

  如此试过好几次都没出现意外后,路鸣野喘着粗气滑向了出口,决定休息休息,然后再继续。

  “你的速度还是慢了,不过有进步。”程玉书拆开瓶盖,把水递给他,浅浅夸他一句。

  “不错嘛,程教练。”路鸣野接过水,笑着调侃他。

  很久没在冰上享受到快感,路鸣野都快觉得他可能不会再拥有了,思考着他是不是到了该放弃的时候,结果就在今天,就在刚才,他站在冰上看着程玉书,看着程玉书看向他的眼神,他突然觉得很满足,也很很舒服,整个人都像是被人强行加注了“兴奋剂”一样,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地充斥着巨大的愉悦感。

  听见他的特殊称谓,程玉书嘿嘿一笑,下意识地搓了搓后脖颈:“你还记得这事呢?”

  路鸣野哐哐灌下一大瓶水,狐疑道:“什么事?”

  程玉书动作一滞,摇头摆手,“没事,不重要。”说着,他低头注意到他冰鞋上鞋带的绑法,忍不住蹲下去替他解开了一些,换了个对脚好一点的绑法,“你怎么还是这样绑鞋带啊?我以前教过你多少次?怎么老是记不住呢?”

  路鸣野垂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耐心替他系鞋带的程玉书,心脏砰砰直跳,本能地凑上去,把脑袋搭在他肩颈处,恶趣味地朝他脖子吹了一口气,随即侧着脑袋轻轻吻了一下他脖子,感慨:“有你在,真好。”

  程玉书微微歪头和他脑袋抵着脑袋地腻歪了一会儿,随后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有些残酷的话语:“别乱动,你今晚的训练量还没达标。”

  路鸣野的美好想象被程玉书一句话完美击碎。

  没办法,谁让他喜欢的是个什么事都以工作为重的人呢?

  他享受和他相处的甜蜜,自然也得接受他偶尔残忍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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