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洗过澡,路鸣野把自己锁进了房间。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浮肿的脚腕,脑袋里循环播放着那医生的劝告,以及他曾经夺冠时来自观众和媒体的呼声,两种相差巨大的声音撕扯着他的神经,拉扯着他的理智,让他顿时觉得他自己仿佛掉进了海里,耳朵嗡嗡作响,房间里平白生出一股莫名的窒息。

  他心里很闷,很烦躁,很想要找点什么事情来做,好让他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力,以及让他从这无边的焦虑里快速逃脱。

  于是他和往常一样,打开了手机,再度登上微博,点开了那个名叫“漆器之树”的博主的主页,但很不幸的是,对方依旧还没更新,这为他心底里的郁闷和惆怅,又加了一把烈火。

  正当他压抑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客厅电视传来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这时,他想到了程玉书。

  他扫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晚上十一点半。

  这对开旅馆的人来说,算不上早,也算不上晚。

  他估摸着对方应该还没休息,从床上站起来,穿上衣服,关掉电视,叫醒了睡在客厅的外婆,然后慢慢踱着步子去了拾光客栈。

  他到的时候,程玉书正坐在前台打盹,忽然瞥到他走进来,还以为是他又在做梦,索性勾着唇轻笑,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两秒。

  路鸣野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笑什么呢?”

  程玉书一下子清醒过来,震惊得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我这来做什么?”

  “不欢迎?那我走了。”他转身佯装要走,程玉书立马拉住他,“我就随便问问。”

  “家里太闷了,我过来坐坐……”说着,他往后退了两步,拉过椅子坐下,往四周环视了一圈:“你今天准备什么时候关门?”

  程玉书抬头看了眼时间,从柜台里走出来,回他道:“再等会儿吧,五楼的那对小情侣还没回来呢。”

  “你这有酒吗?要不你陪我喝一杯?”看他不急,路鸣野提议。

  “嗯?”对方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找他喝酒,这倒是个新鲜事,“你遇到什么事了?”

  “没,就是觉得闷,心里堵得慌。”路鸣野不知道他应该如何向他倾诉他心中的烦闷,打算先喝点酒热热身,再次问他道:“玉书,你这儿有酒吗?”

  “有倒是有,但是我并不打算给你,你那腿还没好,喝酒伤身,对恢复不好”他走到冰箱前停下,拉开冰冻层从里面取出来一盒冰激凌,“你吃这个试试。”

  路鸣野没接,疑惑道:“你该不会是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吧?”

  “我要是真把你当小孩子就好了”没办法,他又转身回前台取了几罐啤酒出来,“你尝两口就得了,别贪多。”

  初春的河州渐渐回暖,街上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大街上偶尔会有几个闲人经过,道路两旁亮着的彩色霓虹驱散了刺骨的寒风。

  路鸣野拉开拉环,背抵着墙,眼睛盯着对面的商铺,仿佛在考虑他该从何说起才好。

  他不说话,程玉书也不主动问,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他旁边陪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和他碰着杯猛灌。

  但他到底还是关心路鸣野的伤,害怕他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于是在他准备开第二瓶的时候,他伸手夺走了他手里的酒。

  “说了就给你两口的,这都喝一瓶了。”

  “不喝点我难受。”

  听他这么说,程玉书再度把冰激凌推向他,“吃这个是一样的,解压。”

  看他好像真的不会轻易松口,路鸣野只好拿起冰激凌盒拆开,从里面夹层里取出一个全新的勺子,刮了层甜腻腻的雪泥来吃。

  入口的一瞬间,一股浓烈的香芋味在口腔内蔓延开来,冰凉的刺激感侵袭舌尖,让他忍不住身体一颤,觉得有些丢脸。

  “好冷啊!”

  “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吧?”瞧见他发抖,程玉书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接着自己拉开了手里的啤酒罐拉环,喝了口,正经道:“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路鸣野不声不响地又吃了两口冰激凌,心里的压抑感减轻了些,一团乱麻的心绪也似乎找到了新的出口。

  他看着程玉书,眼神幽幽的:“我今天早上去训练馆的时候,没忍住上冰滑了会儿……程玉书,你知道我滑了几圈吗?”

  “三圈,我只滑了三圈”他伸着手指头朝程玉书比着数字,整个人看起来即气愤又难受,“我才滑了三百米就又差点摔了,我以前可是个世界冠军,拿过奥运会金牌的,整整六年,我就没输过,更没有滑不动过,可是现在,我居然……”

  他红了眼眶,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呼出,接着往嘴里狂塞了两口冰激凌,“……下午我去了趟医院,医生说如果我再不去做手术,那我以后就不能再滑冰了,甚至连走路都可能会成为问题。”

  程玉书皱着眉咬着牙,轻轻捏了捏手里的易拉罐,有着生气,“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拼命克制眼底的泪水,哽咽道:“我害怕……”

  “你个大男人,做个手术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小时候大半夜跑去墓园也没见你害怕过啊?怎么现在胆子变得这么小了?”

  “要是我做了手术也没恢复呢?要是我以后也跟今天一样只能够滑三百米呢?”他吸了吸鼻子,侧头看着他,“要是我要是再也回不去了,我该怎么办呢?”

  这毫无逻辑的发言让程玉书眼前一黑,“路鸣野,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你现在拖着不去治疗,那你以后老了走不动路了应该怎么办?”

  “是,你是有可能恢复不了最初的状态,但那也总比你现在滑都滑不了要好得多吧?你说你害怕?放屁!你就是站在顶峰太久了,突然掉下来,然后又听到了太多关于你的负面评价,让你有了心理压力,觉得你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巅峰状态,所以你就觉得,反正我已经这样了,不如就趁此机会放弃吧,至少现在还有一个伤病的借口可以让人产生同情,让别人对你的失误多一分谅解。”

  “路鸣野,那些只在意你成绩不在意你伤痛的人的评价,对你来说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不懂……”路鸣野鼻音有些重,“语言是会杀死人的。”

  闻言,程玉书沉默下来,彻底没了脾气,心里满是怜惜。

  是啊,语言是会杀死人的。

  无意的恶意,才是最大的恶意。

  他没经历过路鸣野的经历,没体会过路鸣野从顶峰掉下来后所有人一瞬间倒戈的态度,他有什么资格说路鸣野的害怕不值一提?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在面对挫折时选择逃避有问题?

  他作为路鸣野的朋友,作为路鸣野的粉丝,他应该在他觉得痛苦的时候默默陪着他,让他自己慢慢走出困境,而不是强行拉着他,让他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程玉书闷着脑袋一罐接一罐地喝,没多久就喝得脖子和耳朵全红了,整个人开始有了些许醉意:“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希望我怎么办?”路鸣野用力搓了搓脸,回他。

  他喝干桌子上最后一罐酒,习惯性地捏扁易拉罐,抬头正视他眼睛,“你是知道我的答案才来的?还是你觉得我知道你的答案才来的?”

  “你觉得呢?”路鸣野猜得果然没错,程玉书真的很懂他。

  “我知道我不能逼着你做决定,但这事有关你身体健康”他眼底泛起一层水汽,醉意朦胧,“所以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路鸣野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程玉书的酒量一直都不怎么样,今天喝了那么多,属实是超标了。

  他见路鸣野久久不说话,以为他没接受他的回答,索性大着胆子伸手掰过他脑袋,指尖捋着他后脑勺的头发,真诚地道:“路鸣野,你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路鸣野的心脏倏地动了下,耳后传来一阵酥麻,如同一道电流穿过他身体,让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程玉书的脸蛋红扑扑的,嘴唇泛着水光,眼里夹杂着一丝急切的恳求,嘴里不停地说着让他别害怕,他会一直陪着他。

  “你喝醉了”他抓住程玉书玩弄他头发的手,扶着程玉书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嘟囔了句:“明明是我要喝酒,怎么反倒是你喝醉了。”

  程玉书本能地往他靠近了些,脑袋顺势搭在他肩膀上,温热的呼吸喷薄在他脖颈间。

  他说:“路鸣野……你不能喝酒,对身体不好……”

  “那你不会喝酒喝什么酒?”知道他是真醉了,路鸣野没推开他,只是缩着脖子把脑袋往旁边伸了伸。

  程玉书笑着回他:“你不能喝,我替你喝。”

  脖颈那片区域像是有片羽毛轻轻扫过,路鸣野忍不住伸手抬起程玉书的脑袋,给他换了个姿势,“你真醉了,闭嘴休息会儿吧。”

  “路鸣野……”

  “嗯?”

  “路鸣野……”

  “嗯,怎么了?”

  “路鸣野……”

  “我在呢,怎么了?”

  “你终于肯回来找我了,真好。”

  “什么?”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路鸣野没听清,低头耳朵凑到他嘴边,“你刚说什么?”

  “你不能放弃短道速滑……”他哼哼道,“你当年可是说了要给我奥运会奖牌的,你还没给我呢……”

  路鸣野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却还是说:“我回去就给把上次拿的奖牌送给你,好不好?”

  程玉书摇摇头,“不要,我不要过期的,我要下一场的。”

  “奥运会的奖牌又不是巧克力,不会过期的。”

  “……不要,我要下一场的……”

  喝醉了也不忘拐弯抹角地劝他接受治疗,路鸣野哼笑一声,随后看他两眼紧闭,呼吸声越来越平稳,他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却还没走两步,他就感受到脚腕传来一阵剧痛,差点失手把人给摔了。

  没办法,他只好放下他,而后伸手扶着他的腰,把他送进了旁边的卧室。

  喝醉了的人身体使不上劲,死沉死沉的,短短的几步路就把路鸣野给搞得脑袋冒了一层汗,当然,这其中也有他脚腕疼痛的原因。

  他把程玉书扔到床上,贴心地给他脱掉了鞋、袜子、上衣外套,以及最外面的裤子,然后把他塞进了厚厚的被子里。

  安顿好他,按理说路鸣野应该立即回家,但他却伸着腿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头盯着程玉书乖巧的睡颜,看得有些入迷,最后还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脸。

  程玉书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触碰他,打扰他睡觉,因此不耐心地哼唧了两声,翻过身去。

  “程玉书……”路鸣野收回手,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从来没找过我呢?我们要是能早点重逢,我再怎么样,也应该会比现在更好吧?”

  程玉书闭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在心里回答。

  我找过你的,你的每一场比赛我都在现场,你的每一次夺冠瞬间我都亲眼见证,你怎么能说我没找过你呢?明明是你先假装不认识我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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