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临星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宋启迎跪在神像前双目紧闭,似乎在诚心诚意地忏悔自己的过失,又好像是在诚心诚意地向神明诉说自己的心愿,希望自己能够真的得到一枚长生不老的丹药,超脱尘世,万寿无疆。

  邵翊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只锦盒,守在门外的钦天监监正孟声与他对视一眼,轻手轻脚拉开了内室的门。

  “陛下。”邵翊双膝跪下去,“这是服用长生药之前的最后一丸,请于寅时三刻服下。”

  宋启迎睁开眼,与以往的兴致勃勃不同,他没有立刻动作。

  邵翊乖顺地跪在那里,举着枚锦盒,像一只乖巧不过的猫儿,宋启迎用手抬起他的脸,是一张好相貌。

  “妖人之祸办得如何了?”

  “禀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去了刑部大牢,宣了斩立决的令。”邵翊微微仰着脸道,“妖人之祸,起于国之根基动荡,臣来之时卜了一卦,文人动乱、祸起萧墙,三法司将何吕一脉查得清楚干净,若是以此脉之命镇压妖人之祸,此事尽可平。”

  “是与梁执生一同斩了的意思吗?”

  “不仅如此,罪魁祸首应当严惩,否则平不了神明一怒,也于陛下福报有损。”邵翊垂下眼睫,“臣斗胆进言,请陛下夷何吕九族,满门抄斩,以绝后患。”

  宋启迎沉默下来。

  科举舞弊乃是国之大罪,但依旧够不上九族抄斩的重刑,而且不知是他年岁大了还是如何,他总觉得自从定北王归京、除夕夜一过,围绕着他身边的祸事不断,一直在死人。

  邵翊捧着锦盒不说话,锦盒上绣着金龙图腾,五爪金龙在云雾间腾挪盘旋,似乎下一刻就要脱离而出,直冲云霄。

  半晌,宋启迎还是道:“便如此,传旨下去,此事令郭越监刑,其余人等明日午时后悉数释放吧。”

  话毕,他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一枚留有淡香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邵翊唇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躬身退下了。

  孟声在他身后阖上门,跟着他走了一段,见四处无人,方才道:“大人之前不是答应了何吕,保他妻儿无恙,怎么突然……”

  邵翊轻嗤一声:“骗他的,否则那蠢货还抱着能够瞒天过海的美梦呢,毫无胜算的人,如同一块鸡肋,不榨取些剩余价值,直接死了又太可惜,但他也就值这几句话了,真让我给他保护妻儿,他还够不上称。”

  “夜长梦多,何吕是个傻的,他妻儿留着也是祸害,”孟声应和道,“不过大人怎么今天就献上最后一枚药了,之前不是说等定北王离京后再出手,那药可是……”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完了,只能留个余音,邵翊听得懂。

  “对方出手快了,我们不能慢于人后啊。”邵翊将指尖放在鼻端,轻嗅着那残留的淡淡幽香,“霍长庭回来了。”

  “昌林将军?那定北王——”

  “所以,我再不燎上一把火,可就要前功尽弃了,时机、动念,这可太有讲究了,我不能让定北王觉得还有依靠,霍长庭回来又能怎么?他能依靠的,只有我。”

  孟声急道:“为何不告诉陛下?那岂不是——”

  “陛下?”邵翊勾了勾唇角,“没必要让陛下知道这些事,他需要做的,就是潜心钻研长生,对外全权相信我,就可以了。”

  “不过话说回来,霍长庭按理来说不会放弃定北王殿下的,有他在,定北王永远不会像两年前那般义无反顾、视死如归。”孟声思忖道,“可我们需要他对一切都不管不顾……”

  他渐渐止了声音,因为邵翊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邵翊道:“阿声,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特别、特别、特别讨厌看见霍长庭和小晞站在一起。”

  察觉到他称呼的转变,一种巨大的、可怕的猜想在孟声心底浮现,几乎令他僵直了身影。

  邵翊说完这句话就恢复了正常,他拍了拍孟声的肩膀,悄声道:“时机已至,恩怨将起,且等着看,我会让定北王在最合适的时候想起一切,到那时,皇帝、玄门、乃至整个长安,都会是他的敌人,那么他只能选择我,选择我们,最终走上我们为他选好的既定路途。”

  *

  顾长思自霍尘走后就没再睡着。

  漆黑的夜色里,他没有点灯,霍尘走得匆忙,没留下只字片语,但看他神色匆匆,顾长思能够猜到多半是梁执生的事。

  所以他不问,终归是他们师徒的事,但也架不住他担心,再加上晚上苑长记跟他提的崔千雀之事,一来二去都放在脑海里,就扰得人睡不着了。

  今夜苑长记把他叫过去,先是问了顾长思对崔千雀有多信任,顾长思沉吟一下,说七分。

  “七分,不错了,到底还是有方伯父的情分在。”苑长记感慨,“我知道,“方姑娘终究是郜文榭那一方的人,但看眼下的架势,只怕郜文榭也有不少事情瞒着她,方姑娘本来就只是单纯想扶持你上位,发现郜文榭有二心,于是想跳船,也能理解。”

  “是,剩下三分也在于她和郜文榭之间的情谊深浅我尚不得知,过去太久,一切如过眼云烟,我不敢保证对他们都能够了解至深,所以有些事还是不敢尽信。”

  “如果……我是说如果,”苑长记沉吟一下,“如果方姑娘说的都是真的,她对你的忠诚是真的,她对郜文榭的无知无觉是真的,很多事情不知道也都是真的……那将来尘埃落定后,她有置身事外的可能吗?”

  顾长思顿了顿。

  置身事外,现在来看真的是很美好的四个字,能够远离纷争、不染尘世,就不会有如此多的为难和痛苦。

  崔千雀自身除了充当郜文榭的眼线外,没有什么大罪,顶多就是顾长思刚回京时,玄门被盗案知而不报,对明壶的假死与逃亡进行了隐瞒——在她并不知道明壶就是狼族公主哥舒冰的情况下。

  所以……

  “我这边好说,她的身份我也会为她保密,但郜文榭我不敢说。”顾长思坦言,“如果郜文榭真的搭上了狼族,且未曾告诉方姑娘,那么只能说郜文榭对她也不信任,一个将她一手拉进阵营的人、一个让她知道一些秘密的人反手又将她推出了核心情报网,我不认为他会对方姑娘的抽身离开而视若无睹。”

  “我会保护她。”苑长记攥紧了拳,“我会看好她,直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

  顾长思看他的模样,笑了:“你真的很喜欢她。”

  “从前我不懂,总觉得情爱之事虚无缥缈,可真的遇到了,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有多惶恐。”苑长记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像长庭哥对你,他原来跟我讲过,他发觉喜欢你时,只担心自己的力量不够、能力不足,无法护着你平平安安,我之前觉得他异想天开,毕竟你的处境之艰难,我们都看在眼里,那可是陛下……但现在又觉得,何该是这样的。”

  “再艰难的处境、再为难的抉择,也无法阻碍想护住对方的一颗真心。”苑长记以茶代酒,“希望我们都成功。”

  “叮当”,茶杯碰撞的轻响让顾长思回过神,夜风将窗户吹开了一道细细的缝,溜进来一道清冽的月色,顾长思刚想去关上,门就被推开了。

  霍尘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开口说话,可顾长思就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悲伤和凝重。

  “怎么……”

  “邵翊。”霍尘哑声道,“和哥舒骨誓勾结,让哥舒骨誓送人进长安散播消息的人是邵翊,梁师父怕其他人来,事情会变得更加不可控,于是他亲自来了,万一生变,好及时向玄门传递消息。”

  “事不宜迟,邵翊知道梁师父怕是要泄密,估计会有所防备,当务之急,最好赶紧联系崔姑娘,问问她知道与否,并且是否能够根据这个线索挖出更多人来。”

  霍尘语速很快:“淮安王旧党里面人员错综复杂,或许崔姑娘能够知道,里面还有多少人与邵翊一样,想打着你的名号与狼族做交易,又有多少人与崔姑娘一样,都被邵翊蒙在鼓里,还有郜文榭,据崔姑娘所言,她和郜文榭应该是整个淮安王旧党的两大核心,如果郜文榭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可以通过他们拿下邵翊这个狼子野心之徒。”

  “陛下暂时无法指望,他太依赖邵翊,就连太子、师父都避之不及,只怕在陛下那里邵翊早就想好了托词,所以现在就是拼快的时候。谁快、谁知道的多,谁就有更大的主动权。他们的最终目标还是你,你不能被拖下水,到最后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还有什么……”霍尘静了静,“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蓦地,一道人影撞进了他的怀里。

  顾长思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双手交叠覆在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脊背。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别想了,你先休息一下。”顾长思的声音一直是冷感的,在这个夜色里显得格外清冽,“我都知道了,我会安排好,你先别说话了。”

  霍尘哽了哽:“我不累。”

  “但你很难过。”

  短短五个字瞬间击溃了霍尘一路回来做的心防,顾长思紧紧拥着他,甚至不用看清他的脸色表情,顾长思就知道他很难过,就能够立刻察觉到那些掩藏在平静下的惊涛骇浪。

  “你很难过,发生什么了?”顾长思声音不疾不徐地安抚着,如同身上的玉檀香,清幽的,一阵阵拂在霍尘的鼻端,“我在这儿,你可以讲给我听。”

  霍尘缓缓抬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人紧紧抱在怀中。

  “阿淮。”他把头低下,微微弯腰,埋进顾长思的颈窝里,“阿淮,霍尘的师父没有了,霍捕快没有师父了。”

  顾长思眼瞳微微放大,旋即立刻明白过来。

  “梁捕头他……”他没有说完,双手攀上霍尘的后颈,将他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

  有些悲伤是无法用言语劝慰的,有些话语也是不必说出口的。顾长思紧紧抱着他,霍尘高大的身影在这个夜晚像一只迷路的兽,那五载北境岁月像是意外闯入霍长庭生命的一段镜花水月,除了他自己,只有梁执生。

  如今,梁执生离开了。

  那个救他性命的人、听过他所有心事的人、见过他跌宕起伏的人、改名换姓的人,带着这段过往,头也不回地走入了万丈深渊。

  顾长思无言地摸着霍尘的发,霍尘跳动的心脏就砸在他的胸膛,带着强烈的悲伤,顾长思毫无保留地悉数接纳过来,他知道多说无用,那就沉默相伴,让霍尘有人可依,让他知道他并非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霍尘才缓缓地放开他,借着天边的那缕鱼肚白,顾长思终于看到霍尘那双泛红的眼睛。

  “抱歉,我……”

  顾长思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面颊,什么也没说,绕过他想去吩咐祈安打水洗脸,以及派人去找崔千雀。

  刚拉开门扉,一缕光亮映入眼帘,顾长思尚未抬眼,那一缕光亮猝然一闪,瞬间变得锐利冰冷,带着凛然杀意,裹挟着尚未褪去的黑夜残影,直冲他心口而来!

  “阿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