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霍尘脱口而出,“为什么太子殿下判罚会那么快速,明明三法司都还没有录过口供,就连刑部都未曾有供词画押,如此判刑不符合规制吧?”

  梁执生伸出手,试图去拉霍尘的衣摆:“阿尘……”

  霍尘直视着宋晖的双目:“太子殿下为什么会漏夜赶来,陛下白日里对此事丝毫不知,如何大半夜突然想起刑部还有这号人,而且要被冠以妖人之称?殿下,此间种种,难道不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本宫可以解释,是因为今时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本宫,不是陛下。”宋晖坦荡地回望,“如果是陛下亲临呢?霍大人也要如此问吗?”

  “那是一条人命……”霍尘一点一点地攥起拳,“就算是陛下,也得讲几分道理吧。”

  “没有道理,陛下就是道理。”宋晖顿了顿,方道,“本宫不知前半夜发生何事,只知道陛下在拜神祈福,不沾杀戮之事,于是此事便漏夜送至宫内,令本宫速速处理干净。”

  “送到本宫手里的消息其实本不是什么刺杀权臣、散布谣言,而是陛下说,钦天监夜观天象,发觉长安城中有妖邪横行,如今妖魔入笼,需尽快除之,以绝后患。”

  宋晖拢着袖子:“陛下不愿予人口实,言说怪力乱神之事,于是叮嘱本宫彻查此人行迹,给出合理之由,尽快判罚。”

  “钦天监?”霍尘明白了,“邵翊……我想过他动作会很快,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说完迈步就走,被宋晖一把拦住。

  “殿下?”

  “霍大人,我再提醒你一次,没有道理,陛下就是道理。”

  霍尘挣开他的手:“邵翊勾结外邦,里通外国,如今哥舒骨誓的爪子因为他的缘故已经打到长安城内部了,陛下还要不闻不问吗?!”

  宋晖深深地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岳玄林突然道:“如果陛下真的还如几年前那般,今时今日出现在此处的,就不会是太子殿下了吧?”

  宋晖沉默下来。

  他也是今晚才突然惊觉,他好像不大认得父皇了。

  宋启迎虽然对骨血宗亲心狠了些,但那是因为先帝遗诏留下的祸根,他从小看见宋启迎在皇位上战战兢兢,有时候会同自己的母后悄声说,觉得很担心,觉得先帝一直在盯着自己,他不满意。

  宋晖是他的儿子,这一脉的皇位来路有多惶恐他感受得到,否认他父亲就是否认他自己,他对此没有什么可说的。

  但从邵翊出现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年轻人带回来了长生之秘,言说能够炼制不死药,给予宋启迎长生不老,一旦实现,那么宋启迎就可以超越大魏所有的皇帝,真正成为万万人之上。

  他就是天,他就是神,他就是大魏的至高无上,无人能敌。

  宋晖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此事真实性,但那邵翊不知喂了宋启迎什么迷魂汤,宋启迎深信不疑,觉得那一定能够成功。

  “阿晖,如果朕当真能够长生不老,何必拘泥于眼前的一城一瓦,十年八年,”他兴奋地说,“朕有着千年万年的机会可以一展宏图,只要能够长生,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失去的土地总会被朕拿回来,朕还会将大魏的疆土继续外扩,那才是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皇帝无比信任邵翊,在他眼里,邵翊是神使,带着钦天监一起来是来实现他的愿望的,皇帝就是道理,他的信任就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剑,如今被邵翊握在手中,无往不利。

  霍尘焦急地望着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没有。为了防止生变,明日邵翊会亲临现场,替陛下监刑。”宋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但你今天的这番话,本宫记得了。”

  霍尘简直五味杂陈。

  他一时想说你记得有什么用,眼下皇帝压制太子压得死死的,还能从他手底下救人不成?而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地知道,宋晖在这场局里是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邵翊一面紧紧扒着皇帝,一面背着皇帝搞动作,如果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他要谋反,什么狼族、盗窃、谣言,估计宋启迎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沉浸在那长生的美梦里无法自拔。

  淮安王旧党中,邵翊应是个举足轻重的地位,虽不知他和郜文榭之间有着什么关联,但从崔千雀的描述中,估计两个人就是一二把手的位置。

  另一头,便是玄门,邵翊上位,岳玄林都受了冷落,徒劳地将这些事情看得分明却听不进去,他身后还有个顾长思,劝得多了也容易让皇帝不满意。

  唯有宋晖,他不属于任何一方。

  他是大魏太子,是大魏未来的希望,但同样的,太子之位太过艰难,宋晖如果过分倾斜于玄门这派,容易被邵翊打上个谋反罪过,届时让宋启迎父子相残,可他如果中立,其实就是变相站在邵翊那边,太子不闻不问,邵翊便可更加肆无忌惮。

  所以端看宋晖如何权衡,又如何做。

  而谁都明白的是,宋晖不闻不问对于他自己而言是最安全的选择。

  没有人会将自己的前途弃之不顾,尤其宋晖自小就是当成下一任帝王培养的,他表面的确纯良,顾长思也的确信得过,但在事关前途性命的抉择上,又有几个人能经受住考验。

  霍尘无声地看着宋晖,亟不可待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可宋晖只是浅浅地摇了摇头,留下了四个字:“爱莫能助。”

  “太子殿下。”梁执生突然笑起来,爽朗道,“既然卑职都要死了,那说几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宋晖垂下眼:“……今夜本宫来宣判,不曾看到过任何人。”

  “多谢。”梁执生露出一口白牙,冲霍尘招了招手,“阿尘,你过来。”

  霍尘顺从地在他面前蹲下,梁执生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唉,其实当时,对着你这张面皮,我还有点下不去手,我当时想,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啊,改了模样,消了记忆,换了名姓,就真的不存在了。”

  “我亲手送走了霍长庭,如今由你来亲手送走梁执生,这都很公平。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师父……”霍尘紧紧抓着栏杆,在他作为霍尘的那五载岁月里,一直都是这个长辈陪着自己,他教自己如何打猎,如何抓鱼,倾听了他有的没的那么多心声,与岳玄林那样的严父式长辈不同,梁执生更像个年长的朋友,温柔地包裹了他所有的心事和跌宕。

  而好笑的是,岳玄林是文臣,梁执生是个手满鲜血、杀伐果断的捕头。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梁,名执生,北境嘉定人。当年玄门需要一个在北境安插的眼线,兜兜转转,选定了我。”梁执生浅浅地笑,“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对玄门的事这么清楚,为什么这么关心定北王,原来总不好说,如今都可以说了。”

  “前者方才跟你讲过了,后者……”梁执生声音低沉下来,像是陷入了回忆里,“是因为……顾大人。”

  “我无父无母,少时也没有人管我的死活,后来嘉定天降大旱,民不聊生,朝廷的赈灾粮和银两一层层克扣下去,所剩无几,能到我们手里的,也不过是一碗连果腹都难的粥。当时身边的人都想上奏,但都拖家带口,不敢与官府直面相抗,但我没关系,我孤身一人,不怕牵连,于是写了折子,一封又一封,不出意外地石沉大海。”

  “是顾大人救了我,救了我们。”

  “当年朝廷派特使下灾区,通政司派人一同来了,顾大人当时刚刚升为通政使,却纡尊降贵地来了这里,我的折子本被压在最下头,可她眼睛毒,一眼就看见了。”

  “我至今都记得她当时的话,她说——身为通政使,就是要替黎民说话,查百姓之事,万万人都靠着我们这一张嘴、一支笔,企图得到一条通天之路,如果连我们都坐视不理,那他们还有什么去处?”

  “那时候的顾大人,清贵、骄矜,以女子之身入朝堂,却有仁爱众生的心肠,这样一个奇女子,我怎么可能不印象深刻。而且她言出必行,我们的上奏被她送到了皇帝案前,终于,上下清肃,灾害得以平息,我们也活了下去。”

  当时他们几个人商量好一同去了长安城,带着北境嘉定人的感激和礼物,只为了见顾令仪一面,而这位通政使挽着寻常女儿家的装扮,在城外接见了他们,没有什么繁琐的礼仪,他们像是最寻常不过的老友,在茶棚中一壶凉茶,聊聊心事。

  顾令仪没有收任何礼物,只是临别时收了那副表达感谢的信,双手交叠在身前,屈膝行了一礼:“小女不过是做分内之事,诸位太平安康,便是小女心愿。其余便不必了,更不必歌功颂德,小女一介凡人,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这也是我入朝堂之心愿,诸位安然无恙、平安康顺,便是对小女最好的报偿。”

  说罢,她裙摆微漾,转身告辞,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中,顾令仪的身姿清雅,气质婷婷,像是落于人间的仙子,不染凡尘又飘逸雅致,发间的步摇坠着一颗青蓝色的宝石,缓缓微荡。

  “我本以为她会是国母,可变故都来得太快了,后来我也想,这样污浊的尘世,她那样高洁的性子,的确不该沾染太久。”梁执生颤声道,“可她还是有牵绊在人间,定北王殿下……太苦了,我是真的很想,能为她做一点事,也算略略报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播散谣言不是我的本意,我接到哥舒骨誓的密旨,知道此事若是有一点差池,定北王殿下就会万劫不复,如此,倒不如由我来,想要把局势看清楚,必须以身入局。”

  “阿尘。”梁执生遗憾道,“之前在北境,迟迟不说你的身份,是因为局势不明朗,除了你要刺杀岳大人之外,我不知道哥舒骨誓还跟你说了什么,我怕我贸贸然告诉你,万一你不相信我,反而会被一网打尽了。”

  “我之前就想好了,我来此地,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一来以身入局,破哥舒骨誓与长安之人勾结之谜,二来以命开局,送昌林将军平安顺利再度返回故土、再见故人。”

  霍尘抓住他的手,自己的手反倒更冰凉:“师父……”

  “所以,阿尘,不要为我难过,你我身处乱世,早就有将命运交付家国的决心。我以我的命换来邵翊这一条消息,很够本了。”他反手握着霍尘的手指,“只可笑我这辈子办案无数,立功无数,没死在被捕之人的寻仇里,反而在破案中送了性命。”

  “师父,我刚刚才和玄门相认,我还没能和你一同回北境看看,我答应过你要回去的。或许……我们还有办法的。”霍尘戚哀道,“你能不能……先别放弃。”

  梁执生笃定地摇了摇头:“岳大人。”

  岳玄林应了一声。

  “感谢你把这么好的徒弟送给我,让我占了五年的师徒情分,我没有家人,长庭算是我唯一的孩子,这五年,我没有把他带坏吧。”

  岳玄林郑重地长揖一礼:“这一拜,岳某替长庭、替玄门、替大魏,感谢梁捕头。”

  “那就好,那就好。”梁执生爽朗地笑起来,“那我此生,再也没有遗憾了。”

  他看向霍尘:“师父与你的师徒之缘直至今日,到此为止了。能够有你作为我的徒弟,是我这一辈子的骄傲。以后的路,大胆地、不要回头地往前走吧。”

  “走吧。”

  “走吧……”

  “走吧!”

  霍尘被岳玄林拉起,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猛地又站住了脚步。

  他转身下跪磕头,一气呵成,咚地一声磕在地面,震耳欲聋。

  “徒儿送师父好走。”霍尘咬紧牙关,“若有来生,徒儿必定……”

  “不来啦,这辈子就是鳏寡孤独的命,没有你,就要终日与长刀为伍,无甚意趣。”

  梁执生洒脱地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最后一眼,是霍尘泪眼模糊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他负手而立,望着那小小窗口外稀薄的月光,朗声道:

  我以己身照前路,去时赤血满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