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翊……”梁执生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你,大人明明是陛下身边最得圣心的红人,又为何要挑拨陛下与定北王之间的是非,还与狼王殿下达成了同谋呢?”

  邵翊轻飘飘地笑:“这些事情就无需梁捕头操心了,北境那边我自会安排好,让温于别看不出端倪来,保证梁捕头顺顺利利回到故土。还是说梁捕头想要在京城高就?以你的本事,进三法司也未尝不可。”

  梁执生深知,自己在邵翊那里,就算有一点信任,但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小卒子,他们身为上位者,身为棋局背后的那只手,是没有必要对一个回不了头的兵卒多费口舌、谈论布局棋法的。

  今天邵翊能够来这一趟,已经是听说梁执生亲自下场鼓动士子跪定北王府,惊讶之余才做的最铤而走险的打算了,他不是个冒进的人,更不是个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性格,相反,这个人隐忍、聪明、坚韧、最会审时度势,顾长思、皇帝乃至整个玄门有这么个对手,想要胜过他不是件易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梁执生所能做的,就是一点一点地弄清楚他到底是何盘算,有多少算多少,也不敢奢求太多。

  他垂下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多谢邵太保好意,不过不必了,我在嘉定生活了半辈子,早已习惯那里,长安背井离乡,我不习惯。”

  “那么,本官倒是还有个问题。”邵翊斜斜靠在栏杆上,“哥舒骨誓渗透在北境的势力众多,怎么接到消息,你就自己急匆匆地来了呢?”

  “定北王回京前,曾经和布政三司一起来了个北境大清扫,在这次清扫中,几乎所有的官员,大大小小,都被揪了出来,能够用的人不多,在下不才,算是最方便也最好用的了。”

  邵翊来了兴趣:“略有耳闻,听陛下讲过,要不他为什么非要让定北王急匆匆回来呢。所以,你又是如何躲过的?”

  “卑职一早向定北王投了诚。”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他的风格。”邵翊笑了笑,“可惜,我们这位定北王就是太刚正了,谁说他心狠手辣的,我看他太心慈手软了,对于自己人太过于相信了,殊不知有时候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啊。哦,我不是有骂梁捕头的意思。”

  “不敢……”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邵翊一个哈欠打断。

  “行了,既然如此,我也明白了,委屈梁捕头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最迟明晚,我一定把梁捕头送返家乡。”邵翊摆摆手,“歇着吧,告辞了。”

  三更半夜,长安已入宵禁,邵翊复又戴上了兜帽,像一道鬼影一样直接融进了夜色里。

  拐过一个弯,他步子猛地一刹,那些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唇角只留下一个冰冷的、下垮的弧度,他猛地转头,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刑部大牢。

  ……莫非……不对!

  邵翊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警惕了,但那疑虑只短短地出现了一瞬,又被他更加阴冷的想法吞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会骗人,而我也只相信这种人——死人。”

  他眯了眯眼:“不好意思了,梁捕头,如果你是冤枉的,九泉之下,我会给你烧纸的。”

  邵翊离开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梁执生睡意全消。

  方才邵翊离开那眼被他瞧了个正着,多年刀锋舔血的生活让他立刻被看了个激灵,那眼神绝对不对,或者说,绝不是个饱含善意的目光,邵翊那人心思太深也太毒,只怕……

  越来越温暖的夜间硬是如同一瞬入了盛夏,逼得梁执生簌簌掉落了一后背的汗。

  “来人!来人!!!”他猛地爬起来,用手拍着铁栏,睡得正酣的狱卒被惊醒,带着一股怨气冲他这边走了过来。

  “有劳!我要见岳大人!!”

  “这大半夜的,岳大人也早就休息了,哪里能是你能见的,”那狱卒被惊了梦,语气十分不好,“再说了,那风言风语可传遍了,你不是还试图暗杀岳大人来着么?先别急着反驳,无风不起浪,你想见人家,大半夜的我还怕担责任呢。”

  眼瞧着那狱卒就要转身走,梁执生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邵翊必定是起了杀心了,眼下拼的就是时间,大半夜的,他不可能让人半夜来刑部杀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告诉皇帝尽快处置自己,等到自己的名字报到皇帝那里,他见谁都难了。

  他不怕死,这一趟来长安他就没想着能够活着回去,正如棋局上的狱卒一样,过了这座桥、过了这道河,他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但是他决不能、决不能让这一步成了无用之棋,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他与岳玄林的谋算和计策。

  “封长念——!!!”梁执生突然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喊,“封珩——!!!封长念!!!长念!!!”

  夜晚的牢狱静极了,因此他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如同一道惊雷直接劈在了整座刑部大狱中,另一侧的封长念本就没睡安稳,被这嗓子喊得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坐起来。

  “你吼什么?!”狱卒愤愤地用长矛枪身去捅他,被梁执生躲开了,“大半夜的,你折腾什么?疯了是不是!?”

  他还在大喊,躲着狱卒的谩骂喊,嗓子眼都喊出了丝丝血气,终于看见另一个狱卒急急跑来,拦了门口那个一把,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封大人听见了,让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封长念是礼部侍郎,身上的冤屈洗了个七七八八,这些狱卒多少还是拿他当半个官看待,不敢不听他的吩咐,只是碍于还不能堂而皇之放人,封长念只能差人来看看。

  梁执生焦急道:“告诉他,我现在就要见岳大人和霍大人,立刻、马上!”

  狱卒将原话一字不落地回禀,封长念不由得犯了难。

  一来,他不比霍尘清楚岳玄林和梁执生之间的关系,梁执生又不可能让狱卒说明白自己的身份,这不外乎是自爆底牌,所以对于这个人,他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所以他对于梁执生要找岳玄林做什么一无所知;二来,如果以他的名义把岳玄林叫了来,出了什么事,只怕他自己良心也难安。

  “封大人,要不就算了吧,我看那姓梁的疯疯癫癫的,要不……”

  “不对。这事儿不对。”封长念蹙着眉思考,一个口口声声要杀了岳玄林的人,在今夜突然暴起,疯了一样要找岳玄林和霍尘见面,端看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他问道:“梁执生那边,今夜有什么异样么?”

  “没有,一切正常。”

  封长念垂眸思考片刻,动手从身上解了玉佩。

  “封大人?”

  “拿着这个玉佩去玄门,就说是我找的,让师父与霍大人立刻来这一趟,出了什么事,我担着。”封长念眼睛幽深漆黑,“记住,自己去,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我要让你做什么,对外,就只说我当梁执生风言风语,没有理会,直接睡下了。”

  “小的明白了。”

  *

  封长念这一步关键之至,岳玄林听到消息,当即就明白过来,事情推进的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玄门忙着失而复得、喜极而泣之事,狼族和那长安城的幕后之人却只想加快这件事情的节奏,越快、他们越措手不及、顾长思才会越动摇。

  夏日明明温热,梁执生推开门,只闻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所有的线索都开始浮上水面的时候,各方势力都开始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候,就代表着最后的那一战不远了。

  封长念派出去的狱卒带岳玄林和霍尘走了侧门,消无声息地潜进了大狱,嘱咐道:“岳大人,霍大人,这一处是平时我们换班走的小路,几乎无外人知晓,不会有旁人看见,您们进去转弯就是梁执生的囚牢,小的还要去当差,扯了拉肚子的慌,不好耽搁太久。”

  “多谢。”岳玄林这边刚送别完,霍尘一个箭步就跑了出去。

  梁执生急匆匆找人,不会是什么好兆头,霍尘心底七上八下,也有太多事情想问,终于在牢狱中看见梁执生那张安然无恙的侧脸,才能呼出一口气。

  他抓住栏杆:“师父。”

  梁执生抬起眼,目光慈爱地在霍尘身上一拂,旋即落在身后的岳玄林身上:“是邵翊。”

  霍尘一把攥紧了栏杆。

  “他警惕性太高,见一面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他最后走的时候看我的那一眼我觉得不对劲,怕横生波折,只能匆匆把你们叫来。”他叹了口气,“之前还担心封大人不会相信我,现在看来,是我赌对了人。”

  “我知晓了,多谢你。”岳玄林思忖道,“此事到此为止吧,为保万全,我这就派人想办法救你出去,北境你暂且先不要回去了,可以一路向南,我在南疆有旧识……”

  梁执生眼底划过复杂的情绪,耳朵敏锐地一动,意料之内地叹了口气:“只怕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只见漆黑的牢狱尽头狱卒开道,簇拥过来一道颀长的身影,那身影长发高挽,一身低调华服,就算半夜三更被敲起来,礼仪气度也丝毫挑不出错,端方而立,典雅大气。

  “臣见过太子殿下。”

  宋晖没有疑惑为何岳玄林和霍尘深夜会在此处,只是略略蹙了蹙眉,抬手一挥,狱卒便匆匆退下。

  霍尘上次见宋晖还是顾长思跪临星宫的雨夜,能够得顾长思信赖的人,宋晖给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因而心底稍稍放宽了些。

  “太子殿下怎会来此处?”

  宋晖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陛下连夜召见,特命本宫来处理妖人作祟一事。”

  他沉声道:“梁执生,妖言惑众陷害亲王在先,图谋不轨刺杀太师在后,如今妖孽横行、京城动荡,本宫奉陛下旨意,判妖人梁执生于午时斩立决,以儆效尤!”

  宋晖从来没有这般严肃地下过令旨,就连那日在定北王府前也未曾这般凝重过。

  他一字一顿道:“关于本宫的判罚,诸位可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