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饭时分霍尘和顾长思才姗姗来迟。

  两人双双出现在膳厅,远远地,就看见两人倚在门廊那里,霍尘应是发现顾长思领口有褶皱,再三提醒顾长思整理也未得平整,干脆自己上手,将那领子一点点抚平了。

  做完这一些,霍尘抬头,与顾长思相视一笑。

  苑长记候在门口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这亲昵气氛砸了个劈头盖脸,佯装阴阳怪气地转过头去:“师父,怎么回事啊?你说同门之间应该互敬互爱,满门上下同心,怎么我瞧着有的人那水明显端不平呢?”

  岳玄林见怪不怪地瞟了一眼他:“他那水自始至终端得平过吗?”

  霍顾二人进门时就听见岳玄林这么一句,秋长若在一旁摆筷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

  “师父,别打趣我成吗?”霍尘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脸,“我这不是……这不是……”

  “得了,找不到那个理由就别硬找了,长庭哥,落座吧。”秋长若拉开椅子,“一会儿吃完晚饭,我再给你把把脉,昨晚折腾得够呛,怕蛊毒对你身体造成损害,还得养一养才是。”

  “好。”霍尘一撩衣袍坐下,不觉得是个什么事儿,反正他记忆已复,还活蹦乱跳的,那就没有大事,反倒看顾长思面色有异,于是伸手拽了拽他袖口,“愣着干什么?”

  “长若姐。”顾长思已经学会了在这件事上不问霍尘本人,“他那蛊毒解得很痛苦吗?”

  “呃……其实挺凶险,那枚解药我再怎么炼制也只有六成把握,并不是能够保证长庭哥完全恢复,你看他手上的淤痕,都是解蛊时药力凶猛,身体疼痛导致不住挣扎导致的。”

  她刻意忽略了霍尘冲他挤眉弄眼的暗示,秋院判铁面无私道:“其实本来不该这么急,但事情都赶在了一起,长庭哥以命相搏,挨了过去,若是挨不过去,那可真是,唉……”

  霍尘这下明白当时顾长思拦着挡着不让秋长若说自己腿伤是个什么心思了,勉强笑道:“小若,太夸张了,真没有这么吓人……”

  “你不是说你手上淤青是不小心碰的么?”顾长思果断挡在秋长若面前,令他直视自己的双眼,“还骗我?”

  “怕你担心,真没事儿,小若都说了,挨过来就好了,是吧是吧是吧。”霍尘双手合十,秋长若无奈扶额,只好点了点头,“你看,所以说别担心,都熬过去了,什么都会好的。坐下,吃饭。”

  苑长记也凑过来:“就是啊,一天没吃东西,真不饿啊,你俩中午干什么呢?连饭都不吃,真有情饮水饱啊。”

  顾长思刚刚拎起筷子的手凝固了。

  偏生苑长记还好死不死地跟一句:“哎?长思,你怎么坐姿怪怪的,哪里不舒服吗?”

  “食不言寝不语。”霍尘只想把碗扣在那个没眼力价的三师弟脑袋上,“苑长记,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苑长记就又开始嚎:“师父,你看长庭哥——”

  岳玄林依旧是端肃的模样,口中却道:“这何止是端不平,这已经按瓢泼水了。”

  顾长思面上没说什么,可耳朵又一点点红了起来,难为定北王殿下一向冷心冷情铁面无私,短短一天之内泛红的次数快要赶上比他前二十三年总共的数量了。

  这顿尚不完满的团圆饭就这样热热闹闹的结束了,说是不完满,因为还差一个人,顾长思还问岳玄林科考舞弊之事进展如何,岳玄林却只是摇了摇头。

  “长念短期之内不会有事,目前矛头都指向何吕,三法司也查的很清楚了,当年渭阳霍氏冒名顶替之事确有其事,但这次的事却有点扑朔迷离,捕捉不清。”

  苑长记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因此刑部不敢放人,只能先拘着,但郭越何等人,官场上的小心思他最有了,不会对其他人怎么样的,据说还特意送了干爽的被褥进去,特别吩咐了不许虐待礼部其他官员,一日三餐也是单独吩咐了人好生做的。”

  岳玄林打断了霍尘的思绪:“你短期内先别去看长念了,刑部大牢之内眼线复杂,万一被人听见个什么,就不大好。”

  “师父打算什么时候跟陛下讲清楚霍……”顾长思顿了顿,“讲清楚师兄归来之事。”

  岳玄林摇了摇头:“再看看吧,长庭的身份牵扯甚广,梁执生、狼族、还有一些其他事,都不好说,我之前已经跟陛下讲明,说长庭失忆之事不可焦急,他同意了。”

  他四两拨千斤地把当时他是如何跪秉此事,让皇帝不要过分为难霍尘的事情掩了过去,岳玄林是这样,他不是个多么平易近人的老师,小时候教他们读书习武甚至会到了一种近乎严苛的地步,但这五个孩子,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他不心疼的。

  父爱如山,岳玄林没做过父亲,却将所有父亲的爱都给了他们五个人。

  “对了长庭,吃过晚饭,你先别去长若那儿,先来我这一趟。”岳玄林递给霍尘一个眼神,“当年匆匆走了,很多东西都是我给你保管的,如今你既然回来了,该物归原主了。”

  “那一会儿你跟我来一趟。”苑长记点了点顾长思的手背,“之前大师兄的事儿挡着,我不敢打扰你,现在……”

  顾长思偏偏头,看见他那表情就大概猜得到是什么事:“千雀姑娘?”

  苑长记点头如小鸡啄米。

  *

  酒足饭饱,几人三三两两散了,霍尘跟着岳玄林回了书房,时过境迁,五年之后,他还能坐到昔日的位置上再度与师父面谈,感慨之余除了幸运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幸运他活下来了,幸运他回来了。

  “坐。”岳玄林抬手斟茶,“明日一早别忘了回霍府,虽然我看霍韬大人早就看出了你的身份,但一直也没敢挑明,无论是不是亲生,你都是霍家公子,于情于理,都该回去看看。”

  “是,这个自然,师父你不说我也是明早要去的。”霍尘道,“其实在我心里没有什么亲生之别,我姓霍,是师父、霍大人一起给的姓氏,每当我说出这个字,就代表我的感激和孝心永远不会被磨灭。”

  “你一向是个孝顺孩子的,”岳玄林用茶盖刮了刮茶沫,“所以,此去狼族境内,你找到遗诏了吗?”

  还是来了。霍尘摇了摇头:“没有,不是因为我想保护阿淮才这么说,真的没有。”

  “我知你心思,不会觉得你骗我,遗诏找不到对于长思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你应该也尽可以放心些。”岳玄林若有所思,“但是现在……局面有些不明朗。”

  霍尘问:“怎么说?”

  “但从失忆这件事情而言,不同于你,长思的失忆一方面是因为当年他锋芒太利,为了你报仇,自毁性太强,才不得已而为之,但另一方面,是因为陛下。”

  “长思当年口口声声说,在收复之战中亲眼见到了陛下的亲笔密信,信上说,陛下秘密下旨,‘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且不说这封密信到底是不是陛下亲笔所书,直说眼下,长思忘了这件事,尚且与陛下之间针锋相对、勾心斗角至此,若是想起来……”

  霍尘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

  眼下长安局势混乱,之前的种种矛头都在挑拨着宋启迎和顾长思的关系,这还只是当年旧仇尚未增添,一旦顾长思想起来,那么淮安王旧党会不会立刻起势,趁着顾长思这把恨意燎起来之时再添一把火,把人彻底拉入自己阵营。

  顾长思会不会造反姑且不谈,但形势逼人,真到了那一步,让顾长思知道皇帝的利剑早早就逼到了喉咙口,他真的还会听得进去昔日淮安王夫妇临终前的嘱托吗?

  “前行之路崎岖难行,信仰、道义、权术、国事,每一样都可能会左右人的选择,而每一次的选择背后,都是一场自我煎熬和觉醒,”岳玄林幽幽道,“我不否认长思是个好孩子,但将心比心,在长思入玄门后的十年之中,遗忘的只有这一件刻骨恨意吗?”

  “您的意思是……”

  “遗诏下落无踪,长思一直对外、包括对我、甚至包括对你说的都是他不知道,他这个不知道,究竟是假的,还是与你一同真的被遗忘了。”

  霍尘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顾长思想起来的记忆里甚至包含了遗诏下落的真相,再加上宋启迎咄咄相逼,反未尝不是一条路。

  他不仅想起葛云说的,反,是唯一的路。

  他攥了攥拳,干涩道:“这就是您在纠结,要不要把忘情蛊给他解掉的原因吗?”

  “不。”岳玄林抬起眼,“我刚才就说了,局面现在不明朗。”

  “何意?”

  “当年忘情蛊是南疆那边的人给我的,与蛊毒一同到的是解药,不然我不可能贸贸然让长思服下,但现在的问题是……”岳玄林叹了口气,“解药被偷了。”

  “什么?!”

  “就在昨天晚上,我意识到你可能会恢复记忆,就去找了解药,因为我总觉得,你和长思的失忆,这两件事情之间总有一种冥冥之间的联系,为防不测,想要先备下。可是我发现,安放的解药的密匣中被人撬开,换成了另一种普通药丸,狸猫换太子。”

  “玄门守备森严,再加上有长若姐炼得奇香作为追踪利器,怎么会……”霍尘眸子一缩,“明壶……哥舒冰!?”

  “贼不走空啊。”岳玄林犯难地捏了捏睛明穴,“当时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狼王冠和降书上,谁知早就换了目标,而且安放忘情蛊解药的地方丝毫踪迹都没有,百密一疏。”

  “哥舒骨誓乃至哥舒裘都对南疆蛊毒很了解,看起来南北两地跨过大魏勾连不小,那么哥舒冰能够识别出解药,也不是什么难事。”霍尘一颗心紧紧揪起,“而哥舒冰似乎和淮安王旧党之人走得很近,但邵翊和崔千雀皆说只是短暂的交汇,不存在长期合谋,目前来看,此事还是需从长计议,不过千雀姑娘不知情的可能性要远远大过邵翊。”

  “都不是省油的灯。”岳玄林摇了摇头,“所以,眼下,只能看你师父的本事了。”

  岳玄林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自称“你师父”,乍一听到还有些新奇,但这新奇劲儿还没让他撑开个笑,他便立刻反应过来。

  “……梁师父?!”

  *

  夜深人静,刑部大牢里一片沉寂。

  梁执生坐在角落里,浑身上下没有受伤,也没有用刑,目前科举舞弊案重心犹在何吕那处,他这旁边煽风点火造谣的还没那么重要,因此刑部也只是按照岳玄林吩咐关了人,没有动作。

  他孤零零一个人关在朝南的牢狱里,和何吕他们是两个方向,和那边惨烈的血腥味儿不同,这边格外寂静也格外干净,还能让梁神捕闲着没事儿摆弄小石子儿玩。

  打更声响过,子时已到,梁执生没等到想等的人,迷迷糊糊犯起了困。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他眼珠一动,耳朵敏锐地听着动静,一般人到五六步后都会左拐,那是去何吕他们的方向,可这个人没有,他径直向前,走到深处——是冲着他来的。

  梁执生赶紧闭起眼睛,佯装睡熟。

  脚步声由远及近,嗒地一声在外头站定了,梁执生这才像是被打搅了困意一样,缓缓地睁开眼皮。

  “杀鸡焉用牛刀啊,没想到一些吹吹风的小事,狼王殿下居然会劳烦你这位神捕亲自下场。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那人戴着兜帽,只留下下半张脸,“你做得很好,我会想办法把你捞出来的。”

  梁执生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你是谁?”

  那人抬手掀下了帽子,借着稀薄的月色,能看清他的脸。

  “你是……”

  “梁捕头不在京城当差,不认得在下也是正常。”邵翊笑道,“在下姓邵,名翊,特来亲自感谢梁捕头于此事上的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