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事宜安排得很快。

  百姓们拖家带口,带着自己的家畜与粮食,在北境三司的安排下连夜撤离,霍长庭至今都记得有一个中年的汉子,他只有一头老黄牛,上面背着重重的粮袋,离开家时,向着那些黑压压的士兵队伍深深地看了一眼。

  只一眼,泪光闪烁,他叹了口气,转头牵着老黄牛涌进人潮之中。

  后来霍长庭才听他手下的一个士兵说,那是他的父亲。

  那个士兵作为守城三万人之一,最后那一眼,他们彼此都知道那就是永别。

  “没事的将军,”士兵露出一口白牙,“我们会看到他们回来的,对吧?”

  “对,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属于我们的故土,重新捍卫属于我们的家园。”

  浩浩荡荡的黑夜被人群裹挟而去,黎明将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一声炮响轰开了寂寥的夜色,又一轮猛烈的攻势卷土重来。

  霍长庭没想到会在前线再度看到顾长思。

  他没有走。霍长庭眼瞳都颤栗起来。他不愿意走。

  前一夜顾长思质问援军誓死不退的铿锵誓言仍在他脑海中回响,炮火接二连三打响,视野所见之处雪沫杂乱飞溅,他言简意赅地布置好防守战略,然后将守在炮筒边上的顾长思一把拽了下来,拧住他的手腕就要把他往楼下扯。

  “师兄!师兄!!”顾长思死命地挣着,“我不走!我要守在嘉定关!我不离开!!!”

  霍长庭紧紧拧着他,用力之大几乎让顾长思感觉到手腕都错位,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城墙拐角,顾长思被一手怼进凹陷处。

  霍长庭深深地看着他:“裴敬将军最后一批走,跟着他赶紧离开,这是军令!”

  顾长思仍旧在不住挣扎,霍长庭厉声道:“顾淮!这是军令!我是主帅!战场上所有大小事情一应都听我指挥,你在这里你是军人,怎么你想抗命?!”

  “那你呢!?”顾长思猛地甩开他的手,目眦欲裂地问他,“那你呢?你让我一个人走,你呢?!留守三万人什么意思,那是必死的结局,霍长庭,你别把我当傻子,你想干什么我心里有数的很!!!”

  霍长庭从未见过如此声嘶力竭的顾长思,漫天纷飞的战火几乎都没有他那摇摇欲坠的模样骇人,顾长思的胸膛不住起伏着,好像不大口大口呼吸,就要窒息而死。

  “我不想再送走任何一个人了,师兄。”顾长思声音软下来,“我宁可死,真的,我宁可死。我也不想再看着任何人离开了,活人要承受比死者更多的痛苦,所有后果都由活着的人担负,我不想……我受不了了。”

  他闭了闭眼,坚定道:“我陪你守城,城在我在,城灭我灭,我不会走,就算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儿。”

  霍长庭迟钝地看着他因为眼泪被遏制而通红的双眼,那些泪水被顾长思忍住又在霍长庭的心间坠落,霍长庭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风雪冻住了他的嗓音,他想说不是的,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我就是必死的结局,我们注定是分道扬镳的收尾,我早就知道,师父也是、陛下也是,不知道的只有你,只有你。

  只是此次战局失利,才给了你机会陪我一块儿死。

  不对,你怎么能死呢?

  你才十七岁,今天已经腊月十七了,马上就到腊月十九,你就十八岁了,还没有及冠,还没有成人,怎么能死呢?

  你还那么年轻,那么小,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了,难道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

  “轰——”炮火骤然炸起一片白雪飞溅至墙根底下,霍长庭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揽过顾长思,将他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冰雪交加之间,天地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只有怀里的顾长思依旧清晰,飞扬的眼尾殷红一片。

  “师兄。”顾长思揪着他的袖口,“你说过的,你期盼过的,归来今夕岁云徂,且共平安酒一壶。上元节天灯很准的,它不会骗我也不会骗你的,玄门里,师父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回去,我们会回去的。所以不要赶我走,我们一定、一定都会回去的。”

  他们两个人头顶都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嘈杂缭乱的背景下,霍长庭听见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动,咚咚、咚咚,那样重又是那样的清晰,恨不得把它挖出来,鲜活地、红艳艳地跳动着陪着顾长思走。

  但不行。

  “阿淮。”霍长庭重重地闭了下眼,用手拂去他头顶的雪粒,描摹着他的眉眼,“我也算看过你白发的样子了。”

  话音未落,他双手猛地捧起顾长思的脸,顾长思双手还虚虚地搭在他的小臂上,就这样,在如此生死一线又千钧一发的时刻,霍长庭捧起他的脸,吻了吻他干裂的唇。

  不带丝毫情欲的一个吻,却饱含那样多的不舍和难过,决绝与离别,顾长思瞪大了眼睛,满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骤然汹涌而出。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也会是最后一个。

  因为霍长庭在道别。

  在对他道别。

  “不……”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触即分,顾长思慌乱地拽住他的手臂,又被霍长庭狠狠推开。

  “师兄!”

  “传我军令,开门迎敌!”霍长庭一下又一下地推开他,顾长思一下又一下地去拽他的手。

  “我也去,别丢下我!”

  “带淮安王世子走!”

  “别丢下我!!!”

  “长思——!”

  马蹄声杳杳,混乱间无数个人来拽他的手臂,掰他的手指,强迫他从霍长庭身边离开,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封长念的声音,顾长思根本听不见,只能眼睁睁看着霍长庭从自己的手指中挣脱出去,一把牵过副将牵来的马,翻身上去。

  “让开!”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顾长思一把掀翻拉开他的人,不由分说地扯过一匹马,急匆匆地翻身上马,城门大开,远处依稀可见狼族兵的影子,如一团密集压迫的黑云倾轧在皑皑白雪的平原之上,带着必杀之势冲着嘉定关裹挟而来。

  霍长庭的身影立在最前方,反手持长枪,宽厚的肩膀挑起那最后的防线和骄傲,寒风抚过他的头顶与发尾,整个人孤高又无畏。

  “回去。”霍长庭连个头都没有回,但顾长思听清了,“这是军令,事不过三,再让我重复一遍,以军法处置。”

  顾长思紧紧地挽住了缰绳。

  霍长庭看都不看,反手持枪柄,一把将顾长思从马上扫了下来!

  跌落的疼痛、被推开的疼痛在漫漫霜雪里几乎可以消散不计,顾长思刚想起身,一把被人扑在地上,于是他用手去抓去闹,用尽一切力气往前够。

  “长思,长思,听话。”封长念紧紧拉着他,“听话,长思,我带你回去,走啊,听话!”

  顾长思什么都听不见。

  “师兄!”

  他如泣如诉地唤,霍长庭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那柄扫落他的长枪重新调转了方向。

  “师兄——”

  霍长庭双腿一夹马腹,浩浩荡荡的大军整装待发,奔赴既定的结局。

  “霍长庭——!!!”

  那声嘶力竭的一吼,那孤注一掷的悲啸,被朔风扯破了嗓音,又被悲伤绝望灌了满怀,顾长思匍匐在地,冰雪冻住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指开始僵硬僵直,够不到了,真的够不到了,他没有办法了,他动不了了。

  别走……

  别丢下我一个人……

  再回头、回头看看我吧……

  霍长庭身影僵了僵。

  顾长思努力地瞪大眼睛。

  那个人的身影是僵了僵,但也只是僵了僵,似乎踌躇了一下,但那微不足道的停顿不足以让他回头,更不足以让他回来带上顾长思和自己一起奔往前线。

  他走了。

  顾长思的手掌无力地攥住白雪,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间融化坠落,越握越坠落,到最后满手都是湿淋淋的雪水,什么都没有留下。

  霍长庭也没有留下。

  最后一眼,不过是霍长庭略略侧了侧身子,稀薄的天光勾勒他的侧脸,风雪又为他带上了一层面纱,模糊不清、分辨不清,他甚至都不知道最后霍长庭那双眼睛,到底在看向何方。

  不会再有人回来了。

  风雪之间,不会有人再回来了。

  大军在他身边走过,封长念紧紧地揽着他,顾长思跪坐在那里,已然哭不出声音,他像是无根浮萍,又像是被人抛弃的一粒尘埃,手掌被坚冰凛风划出一道又一道道鲜红的口子,动一动手掌都疼得撕心裂肺。

  十指连心。

  他的心脏鲜血淋漓。

  *

  裴敬说得分毫不差,霍长庭带着三万将士拼死抵抗,最后真的只有三天。

  腊月十八夜,弹尽粮绝,霍长庭心知不能让这些兄弟死得无声无息,拉了个士兵过来,他看着那士兵的面庞,灵光一现,想起了那个牵着老黄牛的中年汉子。

  “回去报信,说城破,我们抵挡至此,只希望大家都平安,而我们都不再归来了。”霍长庭拍了拍他的头,“小子,回去看看,能不能再见到你的父亲。”

  那士兵哭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将军……”

  “叫什么名字啊?”霍长庭抹了抹他的脸。

  “卫杨。”士兵挺直了胸膛,“我叫卫杨。”

  霍长庭拍拍他的肩:“好,卫杨。好名字,好好活下去,替我们三万人,都好好活下去。”

  或许是天意,也或许是他父亲那深深的回眸一眼令霍长庭自惭形秽,他将唯一的活命机会交给了这个少年,他读懂了那一瞬的目光里,有多少的眷恋和不舍,有多少的希冀和别离。

  所以他不敢回头望,他怕顾长思读懂,也怕他读不懂,于是连那回眸一眼都吝啬,只能虚虚地用余光再掠一眼,再多望一眼,他怕他就舍不得死,更无法舍生忘死了。

  “把这个交给淮安王世子,说我……”霍长庭顿了顿,想用手掌擦去绝笔信上的血迹,可越擦越花,到最后只能罢休,“说我贺他,十八岁了。”

  那就是那封绝笔信,那封后来被玄门封存起来的,霍长庭最后留给顾长思的东西。

  也只有这些了,一个吻,一封绝笔信,一句道贺,希望他往后余生要勇敢地往前走。

  卫杨把绝笔信带给顾长思时,北境一线全面溃败,霍长庭没有如他所愿一般慨然赴死,而是被哥舒骨誓生擒了回去,见到了那传说中的狼王哥舒裘。

  瞎了一只眼的老狼王坐在兽皮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霍长庭:“你就是那个……昌林,霍长庭?”

  霍长庭缄默。

  “不说话?不说话以为本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哥舒裘手中盘着两颗白色的骨头,不知道是什么,“北境十二城成了空城,本王费尽心思攻打、击溃,结果什么都没得到,也让本王没有后继之力,继续攻打潜峒关,进军祁恒山脉,拿下晋州大地。”

  “真阴损啊,”哥舒裘用手指抬起霍长庭的下巴,“所以你以为不说话,本王就会放过你吗?”

  霍长庭讪笑一下,默不作声地瞥开了眼睛。

  “好,你有骨气,我看你能有骨气到几时。”哥舒裘松开他的脸,“带下去,行刑。”

  狼族用来磋磨人的法子比大魏要阴狠得多,短短三天过去,霍长庭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鲜血如一条溪流般自囚牢中蜿蜒流出,牢里阴冷,他浑浑噩噩地发着烧,意识浮浮沉沉,时有时无。

  他低估了狼族的手段,现在想来,还不如死在嘉定关外,一了百了。

  哥舒裘一定要他说出潜峒关攻克的方法,或者是其他任何地方,可霍长庭跟个被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无论问什么都是不说,除了沉默、沉默就是沉默,只有疼得狠了会嗫嚅一二句什么,可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听不清。

  他会在那些沉浮的梦里看见顾长思,一时是顾长思站在玄门中抄着双臂向他笑,笑容那样清亮,一时又是顾长思在嘉定关外通红的双眼,那样的悲伤难过绝望。

  估计他不会原谅我了……霍长庭钝钝地想,最后那一枪把他扫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疼,可他没有办法了,顾长思跟得那样紧,他推不动,赶不走,手上的缰绳被顾长思勒得那样用力,除了用枪扫下,霍长庭一点办法都没有。

  “别怪我,别哭了,师兄错了。”泪水滚过开裂的皮肤,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疼,“可我好像……弥补不了了,再也……弥补不了了。”

  他最怕的就是顾长思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哭泣。

  可到最后他还是搞砸了,顾长思都不仅仅是哭泣,而是绝望,那眼睛里溢出来的绝望让他心疼得快炸开,他还是让阿淮伤心了。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牢房里暗无天日,令人不辨晨昏,只是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在推他,霍长庭从顾长思落泪的梦境中醒来,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张面孔有一张普通的相貌,却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霍将军。”那人如此说,“在下梁执生,是北境嘉定城捕头,奉命卧底于狼族,眼下北境生变,岳大人已经提前布置好一切,特意安排我来接应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