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庭定定地看着岳玄林,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没能够理解他师父在说什么。

  岳玄林垂下视线,从棋盅里拎出一颗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渭阳城那个直升礼部的官员何吕,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

  霍长庭迟疑了片刻,还是拎出来一颗白子挨着黑子放下了,师徒两人心照不宣地下棋起来,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压在了最下头。

  “何吕当年能够得到陛下青眼,是因为知道了当年淮安王府大火后,淮安王妃顾大人有可能将遗诏秘密遣送至狼族王陵,陛下知道这个消息,暗中打探了数年,终于确定了。”

  不过片刻,棋盘被下得半满,岳玄林终于继续道:“先帝遗诏有可能在狼族境内,但此事毕竟涉及到皇位正统,更涉及天家威严,陛下不放心交给旁人,想让玄门走一趟。”

  “此事在狼族境内,因此不敢冒险让任何一个玄门弟子前往,万一身份泄露,所有的筹谋便功亏一篑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

  霍长庭接话道:“就是有个玄门弟子假死,改头换面,换个身份,悄无声息地进入狼族境内,伺机摸到王陵,探查遗诏下落。”

  他一子堵住黑棋气口,抿着唇将四颗黑子一个一个挑拣出来,长眉微蹙,眼睫低垂,一向温柔的桃花眼也带了三分萧索和凄凉。

  捡完了,他摊开五指,掌心里的棋子温润冰凉。

  岳玄林在情绪中挣扎着说:“其实我想过另派人……”

  “还是我吧。”霍长庭笑了一下,带着几分无奈和疼惜,抬起眼睛,“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作别故土,苦不堪言。稍疑,信仰崩塌,稍念,性命危悬。门中弟妹大多年幼,我身为长兄,理应率先承担。”

  “长庭……”

  “更何况,我生来就是玄门最利的一把刀,陛下当年将我从十二营中捞出,又给了我霍大人独子的身份,不就是为了用在最容易见血的刀锋上吗?”

  他说的句句都和宋启迎一模一样,岳玄林无声地望着他,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动手收拾棋局。

  “难怪师父会有如此一言,我明白了,此次与狼族一战,胜败与否,我都不能回来。后世史书上,只会写着霍长庭死于嘉定关,年仅二十岁,为了大魏安定,为了陛下清白。”霍长庭倏然一笑,“怎么回事,自己这么说自己还有点儿奇怪,古往今来,我怕是第一个这么清楚自己死因和享年的人吧?”

  “长庭。”岳玄林打断他,“活着,就能够回来。”

  “那也不是‘霍长庭’了,将军死于战场,青史留名,挺好的归宿。”霍长庭笑容凝了凝,“既然是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有一件事,我需得与师父商量好。”

  “你说。”

  “改头换面而后,怕是亲近之人也不会认出,为了防止生变,也为了防止有心人利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我与师父相约,若是师父看见‘霍长庭’回来了,便开口说‘回来了’,”霍长庭顿了顿,“如果回复是‘我与大人,从未相见,谈何回来’,那便说明是我真的归来了,若非如此,就算是我本人,也万万不要漏了破绽,我自己都说不好那时的自己会是个什么心思。”

  岳玄林沉重地点了下头:“我明白你的担忧,知道了。出发前我也会给你留一枚蛊术印记,改头换面、刮骨剃肉都不会消磨的印记,这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你。”

  “扑通”,霍长庭一撩衣袍跪下:“师父思虑周全,在师父身边十年,希望长庭还有能够承欢膝下、侍奉尽孝的日子。”

  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只是……弟子还有一件不情之请,师父,能不能求求陛下,不要让……不要让阿淮随军了吧?”

  霍长庭嘴角的苦涩藏都藏不住。

  他的阿淮才十七岁。

  三岁失去了自己天之骄子的身份,七岁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宗室,九岁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双亲……短短十七年,他有一半多的年纪都在失去,如今难道又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霍长庭……

  霍长庭是谁呢?是顾长思失去了所有后会握着手陪在他身边的兄长,是会像娘亲一样拍着他入睡的哥哥,是无论何时何地他回头、都会在背后接住他的爱人。

  至亲已经没有了,难道至爱也要……

  “长庭啊。”岳玄林喟叹,“我之前就同你说过的。”

  “此情妄佞,不可久留。”

  霍长庭是宋启迎一手选出来的人,一手淬炼的刀,他不能有情不能有爱,如他自己所言,要用在最容易见血的刀锋上,那些感情尤其不能是对着顾长思,那个与宋启迎的皇位相悖的人,那个时时刻刻威胁着宋启迎地位的血脉遗留。

  如果让宋启迎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感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霍长庭会怎么样,顾长思又会怎么样。

  “再不可留也留了这许久了,情生了根,怎么,陛下还能派人给我剜出来不成?”霍长庭紧紧攥住心口,“我从不觉得是妄佞,阿淮那么苦又那么好,我心疼还来不及。”

  “天地间,他不陪着我,我只是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刃,可我有了他,我才是个真正的人,一个有了牵挂、有了软肋、有情有爱、有日思夜想之心的人。”

  他从来都以为自己是一个足够心狠的人,从进入十二营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他生来就应该是大魏的刀,不带任何恩怨纠葛,锋利刻薄地来,了无牵挂地走。

  然而有一个人是例外,他从地狱中拉出来的少年,终于眼中恢复了从前的神采,报之他的是最纯真最无瑕的感情。

  恩情之间,他这一把刀舍不得出鞘了。

  “所以师父,我不求你让陛下不派我去,不求你让陛下能够另择他人,我只求能不能别让阿淮眼睁睁看着我走。”霍长庭几近哀求,“我怕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他真的会受不了的。”

  这一纸圣旨到底是没有被求来。

  据说岳玄林去明德宫待了很久,宋启迎也只是沉默不语,两人一坐一跪,皇帝连个抬眼的意思都没有。

  等到他批完了才站起身,此时香炉中的香都燃尽了,才拍了拍自己多年至交好友的肩膀。

  他微微俯下.身道:“回去吧玄林,还记得当年你把长思带回长安,朕跟你说过的——”

  他压低了声音:“玄林我自是放心,只是人心终究难测。你可不能给我养出一匹狼。”

  岳玄林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上元节都会放灯祈福,出征在即,替你的弟子们放一放,保保平安,祈愿万事顺遂,凯旋归来吧。”

  *

  万家灯火。

  祈天殿难得准许百姓进入,顾长思一早占了个好位置,手里提着两盏天灯,望着成群结队的公子小姐们,目光闪动着温和的气息。

  出征后假死离开的事压在霍长庭心头难以纾解,直到这一天了他眉眼中还有化不开的忧郁之色,他姗姗来迟,祈天殿外已经开始放焰火,在这样缤纷的天空下他听见有人在唤他。

  “师兄!”顾长思看见他,抱着天灯疾步跑过来,霍长庭连忙把心事藏好,接了个满怀。

  “哎哟我的小世子啊,慢着点儿慢着点儿。”霍长庭拨了拨他的额发,接过两盏天灯,“这么多人呢,万一撞到人家姑娘怎么办啊。”

  “你当我是苑长记啊,那么不靠谱。”顾长思冲他笑,“后天就出发了,第一次和你一块儿上战场,写个祈愿,祈祷祈祷战事顺利,马到功成吧。”

  霍长庭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强打精神捏了捏顾长思的面颊:“你不是一向不信这些的吗?”

  “那得分对谁了,对你,我总是希望好东西能够多给你一些,再给你一些。”顾长思笑盈盈的,眼睛都盛满了细碎的亮光,“许个愿吧,然后点了它,据说这样神明就能够收到,一定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霍长庭被他拽到摊前沾墨,小小一张字条居然会提笔忘字,一时无法落笔。

  顾长思已经几下写好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一瞥,奇道:“你怎么没写?”

  “不比你学问好,琢磨话呢。”霍长庭揉了揉他的头发,沉吟片刻,写道,“归来今夕岁云徂,且共平安酒一壶。”

  “难得啊,霍将军不念战场念战后,迫不及待要饮庆功酒吗?”

  顾长思打趣他,霍长庭脸色变了几变,在烟花五颜六色的映衬下没让人看出来。

  顾长思抱起两盏天灯,走了几步,又猛地抱住了他。

  “我们会平安回来喝庆功酒的,师兄,你别怕,”他的唇在霍长庭的耳畔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就这么一句话,险些击溃了霍长庭好不容易垒起的心防。

  众人都在说说笑笑,祈求团圆,就连顾长思也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知团圆知离别,也只有他一个人祈愿今朝,不敢展望来日。

  他等不到来日了。

  霍长庭紧紧回抱住顾长思:“阿淮……”

  我该如何告诉你,我还能把什么留给你。

  我不想看见你哭,也不想看到你崩溃的样子,可好像……都实现不了了。

  天灯慢慢升入漆黑的苍穹,同数万盏天灯汇集在一处,流成一条蜿蜒的河。

  霍长庭揽着顾长思慢慢看着它们远去,怀中的顾长思眼睫颤了颤,慢慢闭上,至真至诚地许了个愿。

  于是自然也就看不到霍长庭眸中涌动的泪光。

  霍长庭注视着那远去的明灯,心中默念道。

  诸天神明啊,如果真的能够收到我们凡人的祈愿,能不能求求你们保佑保佑他……

  保佑保佑他,在我走后,不要哭泣。

  他不怎么流眼泪的,我不想最后唯一看到的几滴泪,是流给我的。

  *

  正月十七,霍长庭挂帅出征,淮安王世子顾淮随军,王师北征,一路浩浩荡荡越过祁恒山脉,跨过晋州,深入北境腹地,进而来到边塞。

  战场刀剑无眼,那些事情不能够也绝不能影响主帅的判断,霍长庭甫一见到裴敬便虚心地请教了个遍,大敌当前,两人时常探讨局势、分析敌军作战方略,顶过了一场又一场突袭和围攻。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战没有能够如宋启迎所料速战速决。霍长庭接管北境战场后,的确靠着出其不意打了好几场胜仗,大魏士气愈发高涨,但战报一一送回主帐,霍长庭和裴敬却都隐隐地感觉到了不安。

  按理来说,几番轮攻下去,照着之前的经验和对狼族的了解,应该粮草和弹药都所剩无几才是,可不光是大魏这边越战越勇,狼族那边三番两次吃了败仗后反倒不气不馁起来,甚至有好几次的火力之猛令他们怀疑是强弩之末,结果下一次反扑却愈发凶狠。

  “这不对劲。”裴敬撩开帘子进帐,霍长庭抄着双臂,正对着沙盘百思不得其解,“我派人去捡了炮弹碎片,狼族人用得根本不是他们自己做的土.炸.弹。”

  霍长庭神色一凛:“什么意思?”

  “大魏绝对有内奸。”裴敬指给他看,“这弹药是今年京城兵器司刚造出来的,绝无可能被狼族偷学了去,除非走.私进了狼族境内……他们根本不是在攻城,他们是佯作攻势,只为了引我们弹尽粮绝,令国库空虚,无后继之力时,那才是他们反扑的机会!”

  裴敬狠狠地捶在沙盘上:“而最大的问题现在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底牌到底有多少了,这次狼族是真的打算跟我们耗到底,哥舒裘对北境十二城志在必得。”

  这场仗拖下去对大魏有弊无利,隆冬将至,那是狼族擅长作战的季节,而他们又不知道从哪输了大血,就连裴敬这种多年老将都好久不曾遇见过这般难缠的局面,一时噤了声。

  “不能坐以待毙,”霍长庭点了点几处关口,“试试看吧。”

  昭兴十一年十月初,大魏突袭敌营,烧掉粮草库,狼族惊慌失措,大魏乘胜追击,斩杀敌军三万人。

  昭兴十一年十月既望,狼族士兵卷土重来,人数增至八万。

  昭兴十一年十月廿九,大魏大败狼族士兵于嘉定关,狼族两团全军覆没,总体人数锐减,

  昭兴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狼族士兵东山再起,人数增至十三万。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股坚韧如原上草的敌人给大魏打懵了,裴敬从军多年都没见过这架势,狼族人跟鱼似的一肚子一肚子甩籽,人数激增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席卷了整个北境,霍长庭和裴敬用尽解数也没能够挽回一二。

  胜仗、败仗都挽不回的颓势。

  昭兴十一年十一月中旬,战场局势开始逆转,随后急转直下。

  狼族人终于等到了大魏的疲态和倦意,开始了漫无止境的反攻和炮轰,嘉定关外狼藉一片,火势愈发凶猛,不分昼夜的火炮令人焦虑不安,霍长庭熬了几个大夜,脸色迅速地难看下去。

  “这场仗注定要输了。”

  夜深人静,狼族人进攻的炮火短暂的休止,霍长庭和裴敬趁着月黑风高去查看城墙情况,坚固巍峨的城门被轰出了一块又一块漆黑的烙印,像是这个国家受到的创伤,会长久地留在北境边防之上。

  裴敬斩钉截铁又无不悲伤地下结论:“准备准备,带着百姓撤离吧。”

  霍长庭用手掌摸了摸:“我会留下来断后,再抵御一阵子,给你们留充分的时间带着百姓和东西走。”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抠进弹灰的尘土里:“如果给我留三万人,依将军的经验,能撑多久?”

  “至多三日。”

  “今日何期?”

  “腊月十六。”

  “十六。”霍长庭手指一蜷,“三天……”

  裴敬沉默着没说话。

  “还能……多撑一二天吗?”

  “我们想撑,可那些个狼族兵,能让我们撑吗?”

  没人懂得霍长庭沉默下的悲凉和痛苦,更何况是张牙舞爪虎视眈眈的敌人。

  “你还年轻,”裴敬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由我……”

  “不,我是主帅,就算有人要为国捐躯,也合该是我先来,不该由您。”霍长庭迟缓着摇头,“我不怕死,只是愧疚,对大魏……还有对一个人。”

  他原本的期望很简单,既然注定要走,那就期望他们能够凯旋,期望这个凯旋的日期一定要在腊月十九以后,这样他们离别的日期就一定会在腊月十九以后,他就可以陪顾长思过完这个十八岁的生辰再离开,就可以再看着顾长思又长大一岁,哪怕只是再吃一碗他的长寿面,然后他就可以坦然地看着顾长思带着军功与荣耀回京,而他会从容地踏上他既定的旅途。

  可直到这时霍长庭才发现,自己的私心已经远远超过了预期。

  没有腊月十九,不止腊月十九,他想要的是岁岁年年。

  少年将军掰碎一块城墙土,尖锐的石块扎进他的掌心,疼得刻骨。

  他之前总是想着,或许,或许顾长思也能够明白,战场刀剑无眼,生死各自有命,这样得到噩耗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苦。

  可真到要走了,就会发现,不是刀剑无眼,不是生死有命,离别就是离别,任何的言辞都没有办法纾解越来越近的离去,如果可以,他有多想嘱咐顾长思好好活下去、继续向前走,不要难过、不要悲伤,就算没有他,一个人也要足够坚强,就如同之前那样。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或许顾长思还抱着能够和他一同回家的期望。

  要如何开口,等不到期望的那一天的。

  甚至于离别的日期也被早早写就,就在你十七岁的最后一日,就在你十八岁的第一缕晨曦之中。

  如果注定要离别……

  为什么命运又要在痛苦之上,再为离别增添那么多的悲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