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庭不知道梁执生是如何摸进来的,又如何能够给他救出去,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昏睡远远大于清醒时分,只觉得迷糊中梁执生掰了他的嘴巴,给他塞进了一颗药丸,之后人就彻底昏死过去,仿佛心脏都不再跳动。

  再度睁眼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他嗓子干渴的厉害,嘴唇刚刚动了动,就有温润的水流慢慢淌进来,不疾不徐,刚刚能够缓和他嗓子的疼痛后就止了下来,一张雪白的帕子覆上他的前额,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

  余光里那张帕子上都是血,霍长庭记得分明,狼族明明没有动手刮他的脸,怎么会有那么多血迹。

  而且……这是哪儿?

  昏昏沉沉的意识终于彻底醒来,他勉力睁开眼睛,发现那个男人侧对着他清洗手帕,清澈的水已经被血色铺满,男人把帕子拎出来拧干,终于开了口。

  “霍将军,还好吗?”男人将帕子搭在手上,“我是梁执生,你还记得吗?在牢狱里太过匆忙,前因后果没说清楚就带了你出来,现在感觉如何?”

  霍长庭动了动手指:“……疼。”

  哪里都疼。

  身上仿佛所有的骨骼都被人打碎重组,酸涩得让他提不起一点力气,不仅是身上,脸也是,他只是用气音说了一句“疼”,就感觉面皮要开裂似的,火燎燎的痛。

  梁执生搭了他的脉,细细分辨了一会儿,长舒一口气:“无碍,既然能醒过来,就说明鬼门关过了,能活。”

  霍长庭的手被他塞回被窝里,梁执生转过身不知道在翻找着什么,片刻后过来时,手中赫然多了一张铜镜——霍长庭瞪大了眼睛,镜中的自己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霍将军,你身体未愈,有些话不必问,我自己说。”梁执生端着镜子,徐徐道,“我叫梁执生,北境嘉定人,是一名捕头,同时,也是岳门主安排在北境的一颗棋子。”

  “我既然已经称岳大人为门主,想必你也能够猜到,每届玄门都会择机向外散布‘种子’,替玄门监督三教九流、搜集讯息,我就是其中之一,之前的任务是帮着玄门、帮着大魏、潜入狼族、盯紧动向。”

  梁执生牢牢地把着镜面:“昭兴十一年正月十七,昌林将军霍长庭挂帅出征,支援北境,但玄门同样接了密令,玄门大弟子霍长庭假死脱身,前往狼族王陵,搜寻魏文帝遗诏,我奉命在此接应将军,为将军改头换面,更名换姓。”

  “可惜,谁都没想到,这场战争会输得如此惨重,昌林将军最后下的军令是弃车保帅,坚壁清野,岳门主千里迢迢传急讯,告知我,狼族怕是要留霍将军活口,命我想尽办法保你一命。”

  “‘昌林将军霍长庭牺牲于北境嘉定关’,长安城已发讣告,所以我给你换了脸,之前岳大人给你准备的身份,没想到从玄门密令变成了保命的法子,也一应都准备好了,你大可放心。”

  梁执生看到霍长庭起伏的胸膛慢慢恢复下来,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沉默地端着镜子立在那里,像是个无悲无喜的支柱。

  半晌,霍长庭迟疑着伸出手,长时间的久卧让他身体吱嘎作响,酸痛与无力感一拥而上,他咬紧牙关,摸上镜面中自己的脸侧——完全不一样的两张面孔,曾经的那张脸上少年气十足、神采飞扬,总挂了些痞气,唇角一笑也带着些风流。

  这张脸不是,准确地说,这张脸很温柔,俊秀又儒雅,那双桃花眼配着这张脸更显整个人气质温润如玉,就是眼下病重,遏制不住的虚弱病气四散而出,带了些美人灯似的脆弱。

  霍长庭扯了扯唇角,脸上还是疼。

  梁执生适时开口:“将军,现在面颊上刀伤刚刚愈合掉疤,还是少做些面部表情,有利于恢复。”

  “我只是单纯觉得很好笑,”霍长庭摸过镜中人的眼角,像是在抚摸一个陌生的人,“原来一个人的抹杀,就是这样简单,换张皮、换个名姓,再由上位者发布一封讣告,一个人的一生便就这样过去了。”

  “将军……”

  “不必再唤将军了,昌林将军已死,我也不是霍长庭。”霍长庭眼睛偏了偏,“所以,我现在叫什么名字?”

  “霍尘。”梁执生道,“岳门主说,你原来的名字叫‘阿尘’,渭阳城曾经有一人家姓霍,孩子的名字并不为外人知,再加上你本身的名字也没有外人可知,便将这个名字还给你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这下我是真的无根无蒂了。”霍长庭不敢笑,一笑怎么都不舒服,从唇齿间飘出短暂的气音,就算是讽刺过了,“我还有多久能恢复?”

  这次轮到梁执生愣住了:“将军……咳,霍公子有什么事?”

  “事情可太多了。”霍长庭意味深长道,“失去的土地要收复,死了的弟兄要复仇,既然我没有和他们一起死,我就得替他们堂堂正正地活、讨回公道地活。”

  “你的意思是……”

  “既然没死,那就把事情做完吧,左右脸都换了,该查的事情也该查清楚,否则如何能爬回长安,我们这位陛下看不到自己想要的,又怎么会养一个废人。”霍长庭推开镜子,笃定道,“我一定会回到长安,也一定会再度挂帅,直到将失去的北境十二城收复,将蛮人的爪子驱逐出境,恢复边境安宁。”

  梁执生单膝跪地:“卑职听从公子差遣。”

  “捕头起来吧,不是差遣,是有劳你帮我的忙了,这条命也是你救的,无论是不是玄门有令,这份情义我铭记于心。”霍长庭顿了顿,“……长安城,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呃,说是没有也不算,陛下听到战败的消息,还是很伤心的,为昌林将军风光大葬,也让裴将军告老还乡,就算他日北境收复,他也不必再去过刀尖上舔血的生活了。”梁执生试探道,“公子是担心……陛下会因为战败而怪罪吗?那大可不必,陛下已经颁布了罪己诏,而且无论是陛下还是百姓都明白,此事是天灾,将军已经尽力将伤亡压到最低了。”

  他解释了许多,可没有从霍长庭眼中看到丝毫喜色,反而像一颗入水的石子,慢慢地沉了下去。

  梁执生的声音渐渐迟疑起来:“……公子是想问……”

  “玄门中呢?”霍长庭喉结动了动,“有什么……有什么消息吗?”

  “岳门主说,一切丧事妥当,牌位也入了祠堂。”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岳门主密信里提到了一件事,说,如果你醒来问起,可能会在意,但我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密信里也没有什么前因后果,只有一句话。”

  霍长庭眼神猝然亮起来:“什么?”

  梁执生抿了抿唇:“……他再也不过生辰了。”

  这话真的没头又没尾,梁执生看到的时候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信里的“他”指的是谁,可话音未落,他就看到霍长庭眼瞳一缩,随即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公子!公子!!平心静气,万万不可如此激动。”梁执生忙扑上去给他顺气,霍长庭疼得想蜷缩起自己的身子,可太疼也太虚弱了,他无力支撑自己的手脚,只能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一样抽搐、抖动,到最后一口鲜血涌出,濡湿了枕头。

  “公子!!!”梁执生又怕又急,连忙给他施针,可刚扎下去第一针,就发现那枕头上的血色晕染开来,像是一盏盛放的红莲花,刺目又惊心动魄。

  霍长庭哭了。

  失去了身份时、九死一生地活下来时他都没有哭,可在这样一句几乎可以算是没有什么语气的话面前,霍长庭泪如雨下,情不能已。

  那一刻梁执生冥冥中感受到了什么,但也无暇去问,只能听见他恍惚地念叨着:“他不会原谅我了。”

  “他再也、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那些钝痛如影随形,直到后来他慢慢恢复好了身子,梁执生才从他那里明白了所有的语焉不详和情难自禁。

  梁执生和他藏身在潜峒关外的山岭中,养伤的日子悠闲无事,霍长庭在木屋里躺着养伤,梁执生就在外面给他摘脆甜的果子,两个人一躺一坐,梁执生一边打磨他捕鱼的叉子,一边听霍长庭讲“自己和那个人”的故事。

  梁执生听说,霍长庭十一岁那年和岳玄林一起从淮安把顾长思领回来,夜幕之下,断壁残垣伫立在熊熊烈火中,年仅九岁的顾长思自己拽住了自己的袖口,一旁的祈安抱着他低低啜泣,都是那样的年纪小,可顾长思从那个时候就懂得不哭,有着倔强的一双眼睛,他那时就想起不倒的胡杨树,坚毅的、顽强的、挺立的。

  梁执生听说,岳玄林为了顾长思的事前前后后去和宋启迎说过好几次,霍长庭当时不懂那些事,就被留下来在玄门里陪着顾长思,他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个小家伙还会哭泣,但只会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明明他都在身边,顾长思却也不去向他诉说、向他索求依靠,或许是因为短短一夕之间无依无靠,所以顾长思不再尝试,只抓着自己。

  梁执生听说,霍长庭几乎用尽浑身解数,才把顾长思从一个封闭、内敛、警惕、草木皆兵的性格里抢出来,其实自己也不是个多开朗的人,但为了顾长思,自己先学会了如何开解、如何与这个对他并不公平的世界和解,然后才去感化顾长思,所以,他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拯救了顾长思,还是顾长思反过来拯救了他自己。

  “然后……就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霍长庭抓着果子,因为只顾着说话,那些果肉都微微泛黄,“我本来想好了,等他及冠了,我就去找师父求求,看能不能给我们俩凑一对儿,如果不能,那就不要将我们指婚于旁人,我答应过他,我会陪着他,他无依无靠,但是有我,所以他以后一定有依有靠。”

  他顿了顿:“我食言了,我如他父王、母妃、祖父、叔叔一样,将他变成至亲至爱之人,又将他孤身一人抛下了。”

  雪亮的鱼叉打磨好,梁执生才闷出一句:“这不怪你。”

  霍长庭苦涩地垂下眼:“我不敢想象他的模样,或许我……愧对他的心酸和苦涩。之前师父讲,此情妄佞,不可久留。是我偏要留下,任由它生了根发了芽,可那后果却只留给他一个人了。”

  “那就一定要回去,从尸山血海里爬回去,从面目全非中爬回去。”梁执生重重将鱼叉插.进土地,“只是若有文帝遗诏你才好归去,但有,对世子殿下来说可不是个好事。”

  “我不会伤害他,我自有办法。让我堂堂正正地回去,做我想做的所有事。”

  那时候的霍长庭丝毫不知,原来所谓人生坎坷,根本不止嘉定之役的生死一线,他的回京之路也早就没有那么平顺。

  等他修养好身体潜入狼族王陵,等待他的不是文帝遗诏,而是无数的陷阱机关。

  那里阴冷、潮湿,常年封死的陵墓中气味难闻、令人作呕,下面不能贸然点燃火把,于是只能摸索着一点一点前进,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一无所获。霍长庭到了墓穴深处,发现根本没有外来者的痕迹,更遑论什么大魏遗诏,心底一沉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变故就在他好不容易钻出去的那一刻陡然发生。

  他在掀开草皮的那一刻,看到了哥舒骨誓阴森的目光,有那么一个瞬间,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人间炼狱般的狼族囚牢,哥舒骨誓也是这样拿着烙铁,逼着他说出潜峒关的秘密。

  他还来不及反应。

  一旁的狼族兵举起一颗硕大的石头,对着他就狠狠拍了下去——

  ——嗡!!!

  昭兴十二年八月十四,狼族王陵,霍长庭被哥舒骨誓擒住,被喂浮生蛊,前尘尽忘。

  昭兴十七年三月廿九,大魏玄门,霍长庭时隔近五年之久,终于睁开了那双恢复记忆的眼睛。

  外面,晨光大作。

  他坐在玄门的地牢里,冷汗濡湿了他的后背,手腕因为疼痛挣扎而留下一道道殷红的痕迹,可那里不同,心,心脏才是最疼的。

  他想起来了全部。

  他是霍尘,字长庭,玄门行一,前尘已死,在无数人阴差阳错或有意为之之下,九死一生,历尽千帆,他终于回到了故土,见到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