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兴十一年腊月,嘉定关外冰天雪地,朔风卷千里,大魏与狼族战士的尸首下血流成河,尚未凉透的鲜血消融掉一层霜雪,成为了这天地间最刺目的颜色。

  大魏旌旗被残酷的北风扯得猎猎作响,一只手紧紧攥着它不要倒下,仿佛它永远飘摇就能够见到胜利的曙光,只是那旗杆下的战士已经气绝多时,至死敌人都无法掰开他冻僵的五指。

  霍长庭将长枪重重地剁进积雪,翻滚的气息里都是血的腥甜,他五指都被罡风舔出了一道又一道龟裂的口子,年轻英俊的眉眼上笼着一层疲惫和杀意缠在一起的倦。

  身后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渐进,他猛地转头,发现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小兵。

  小兵双目通红,兵戟都折断了还没有放开,双手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红肿,红着眼眶道:“将军……”

  霍长庭闭了闭干涩的眼睛:“还有多少人。”

  “三千……三千不到了。”小兵的语气在抖,可那里有心痛有不甘,唯独没有恐惧,“但好消息是,裴将军已经带着百姓和其余部队撤离北境,进入晋州辖内,一切顺利。”

  霍长庭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那就好。”

  “还有,淮安王世子带着一队人,在定宁城等着接应将军,他说等着你带兄弟们凯旋。”小兵略带哽咽,“将军,我们会回去的,对吗?”

  呼啸而过的北风吞掉了霍长庭的回答,少年将军别过了头去,地平线上是如血残阳,蓦地,一大片黑影自地的尽头出现,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自北向南,带着呼啸之势奔涌而来。

  “敌袭。”小兵瞪大了眼睛,“将军,我去擂鼓——”

  “等着,不用你去。”霍长庭拉了他一把,将一封信拍在他的胸口,“带着它,立刻回到定宁,让淮安王世子带着人走,不必接应,立刻走!”

  “将军!!!”

  “就告诉他是我说的。”霍长庭将长.枪从雪地里抽出,残余的雪花片片飘落在他开裂的手掌,转瞬化成了一滴滴水珠,蜿蜒落下,“是我的……临终遗命。”

  “将军!?”小兵一把扯住他,“要死也是我死,你自己去送,我带兄弟们守着这里,你快回去!”

  “我是主帅,没有抛下兄弟们自己逃了的道理。”霍长庭手掌在他胸前狠狠一推,硝烟席卷而过,他的额带被血色染红又被烽烟烧灼,带尾都带了焦枯的黑色。

  可他还是那般英姿飒爽,少年意气,自在风流。他反手抽出长.枪别在身后,转过去面对那黑压压的狼族骑兵时,竟生出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慨然悲壮。

  残阳将他的侧影打得模糊又通透,他的侧脸隐藏在烈烈阳光下,攥紧了副将递过来的大魏旗帜,迎着长风悍然一挥,仅剩的两千余兵发出了震碎山河的呼号。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霍长庭对小兵露出了个安然的微笑,然后转过头去,一抹唇角:“狼崽子们,想要我们的地方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够不够秤,爷爷不把你们扒一层皮,算是我孬种。”

  那样振聋发聩的呼号犹在耳侧,卫杨颤抖着手拾起地上的水碗碎片,结果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是嘉定之役里留下与霍长庭死守的三万人中唯一活着回来的人,他本也想同兄弟们一起埋骨于嘉定关外的风雪中,可霍长庭告诉他,得有人带着他们的魂灵回到故地,让他们看看自己守卫的山河依旧安宁。

  当年北境十二城虽然被夺,但霍长庭的战略无疑是最大程度的减轻了损害,十二座空城留下,精锐全部带走,剩下的三万人拼死将狼族的火力消耗了大半,狼族虽然占尽了城池,却也弹尽粮绝,这就为两年后让大魏夺回北境做好了充足的先决条件。

  当年顾长思作为先锋的那一场战役卫杨没再参与,但他听到捷报传回长安的时候,他想,当顾长思砍下哥舒裘头颅的时候,那牺牲的昌林将军与三万将士,一定与他一起挥起了长刀,再度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可如今,面前的这个人问他……当年有没有把话传回来。

  卫杨咬紧牙关,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砸下来。

  霍尘烧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焉不详地叨咕了那么一句后又昏了过去,结果招来了卫杨的泣不成声,一个哭一个晕,苦了裴青一个头简直两个大,根本无从管起。

  “卫大人?卫大人?卫大人!”裴青托着霍尘,艰难道,“要不,要不你先别哭了呢?要不你先跟我一块儿把他弄回去呢?要不咱俩把他弄回去你在哭呢?”

  “好,好好。”卫杨和他一左一右架起霍尘,闷声道,“霍大人,他究竟是……”

  “我也不知道,我那天看见我家老头也长吁短叹的了。”裴青比卫杨高些,大半重心都压在他的肩上,“什么事都等人好了再说吧,你先顾着他,我一会儿去找阿辞,尽快把药给他弄来。烧成这样,幸亏顾长思查案去了,要不……唉。”

  卫杨心里蓦地一沉。

  他实在不愿意去回想,那天他将东西带到顾长思面前时,是什么样的光景,以至于他听到这三个字,心里都会一绞一绞着发疼。

  *

  心口一酸,顾长思指节顶在那里揉了揉,没甚所谓地换了个姿势。

  崔千雀分好了茶,自己先端起来呷了一口。

  顾长思手指握在温热的茶杯上:“崔姑娘知道明壶的真实身份吗?”

  “狼族公主。肃王殿下临终前告诉我了。”她不闪不避,披帛顺着她的小臂垂落,她笑了一声,“殿下怎么这般瞧着我呀?都说了直言,而且当时苑大人跟踪我我也知道呀,他也知道我知道呀,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没意思了。”

  她笑吟吟地:“是吧,苑大人?”

  纯情少年苑长记哪里经得住那一眼的撩拨,脸腾地红了。

  “既然如此,也请姑娘直白些回答我吧。”

  崔千雀坐直了回来,斩钉截铁:“不知道。”

  “如此说来,姑娘背后的人也没把什么事都透露给姑娘,甚至险些让姑娘犯险,跟着这样的人,姑娘安心吗?”

  崔千雀保持着那抹客气的笑:“小女子的事,不劳殿下费心了。”

  “好,那我就不多言了,崔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利害。”顾长思话锋一转,“那么想必,也知道狼族公主此事的利害。我大概介绍一下,昭兴九年,狼族欲与大魏联姻,老狼王哥舒裘送女入京,在大魏境内离奇死亡,尸骨无存。此事成了两国邦交断裂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北境再无安宁。”

  “这位狼族公主九年来为什么活着却下落无踪,有家无处归,又为什么今时今日突然发难,我是不大懂得的,想必姑娘的幕后主家比我懂得多。”顾长思摊摊手,“不过明壶这些事情做完,只怕她自己也清楚,后路已断,她已成弃子。”

  崔千雀垂着眼睛不说话。

  “所以,崔姑娘,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毫不知情,我也不欲让你背叛主家,做出不忠之事,只是目前事已至此,你就算说出明壶的下落,应该也不算什么了吧。”

  茶杯被放下,“嗒”地一声轻响,崔千雀抬眸一笑:“殿下误会了。”

  “我没什么主家,也没什么背后的人,从头至尾,只有我想不想做罢了。”崔千雀道,“至于明壶,我的确不知她的身份,她来我这儿也不过是个栖息之处,我们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利益往来。所以,我也的确不知道她藏在哪里。”

  苑长记焦急道:“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吗?哪怕她可能藏身的地方呢?”

  “苑大人,你查案无数,这么多杀过人的犯人,难道杀人之后还会躲在家里等你捉吗?”崔千雀歪歪头,“旁人尚且如此,明壶一个狼族公主,隐姓埋名在敌国活到如今,敢杀皇帝、敢闯玄门,你觉得她会让我清楚地了解她的行踪?”

  她伸出二指在脖子上一划:“我若是了解,只怕我早就身首异处了。”

  苑长记瞧着她那纤长的手指,懊恼地搓了把脸。

  崔千雀转回目光:“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顾长思很淡定:“我在等你说。”

  “我说了,我不知道呀。”

  顾长思没说话,只是很平静地瞧着她。

  桌上摆了一支线香,香气萦绕在他们身侧,半晌,过长的香灰终于不堪重负地散落下来,跌在顾长思手指边,成了灰扑扑的一小片灰烬。

  “好吧,不过我这可不是跟你说的。”崔千雀重新看回苑长记身上,“狼族有拜月的习俗,原来明壶总会在每月十五那日摆出香炉对月祷告,她还曾经跟我说过长安城中高楼太多,遮挡视线。”

  “眼下望日将至,她又是难得恢复了自由身,应该会去一个宽敞的、平素鲜有人至但又视野极高的地方吧。”

  顾长思起身就走:“多谢。”

  “别客气。”崔千雀一动不动,只是飞了个眼神过去,被苑长记正好接到,“我可不是给殿下你的,我是给喜欢我的人的。”

  人迹罕至、视野极高、宽敞明亮、对月祷告。

  顾长思和苑长记快步从楼中出来,十春楼正对着四通八达的长街,小商小贩、走马行人……顾长思目光一抬,遥遥望见了北方高楼的一隅。

  “临星宫。”苑长记攥住了他的肩膀,“那狼族公主胆子大得很,这么些天在长安逗留出不去,长安极高处只有那里了,平素皇帝不至、不逢佳节,临星宫都是关着的,巡逻也不如皇宫禁地那般上心。”

  苑长记简直摩拳擦掌:“我这就去找裴青,让中军都督府……”

  “我去就行了。”顾长思拽住他,“你不是快要去南疆么?”

  “南……”苑长记目瞪口呆,“我以为你真的不管崔千雀了呢,合着你还没忘了查人家啊?”

  “她不也是没有和盘托出,说一半藏一半么?”顾长思笑笑,冲后院的祈安打了个手势,“再说,她怕我查么?她若是真怕我查,她就不会破绽百出。这么个奇女子,我也好奇,得查查清楚。”

  “不是……”

  “交给你了。”顾长思促狭地冲他一眨眼,“心上人你不上心谁上心啊。”

  “我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你别瞎说!”苑长记暴跳如雷,“你你……你又干什么去啊?”

  顾长思一勒缰绳,马蹄高高扬起,险些扑苑长记一脸的土:“你去见完了心上人,我也得去见见心上人啊。”

  苑长记呆住:“什么……什么心上人?”

  顾长思扬长而去:“你霍哥。”

  半晌,苑长记才回过神,呆呆地问祈安:“……他什么意思?”

  “应该就是苑大人你理解的意思。”祈安微微皱着眉,露出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相信你的理解。”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苑大人。”祈安道,“王爷忘却昌林将军的那一日,我们就得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