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尘?”

  “霍尘!”

  “霍大人!?”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霍尘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窥见一线光明。

  “长庭哥!”

  “霍长庭,朕赐予你封号昌林,繁荣昌盛、总戈成林,你要记住自己的来路,也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此后,江山社稷万里迢遥,扛起它的肩膀之中,有你的一份。”

  “朕再问你一次,你,喜欢顾淮吗?”

  霍尘感觉自己仿佛坠进了一个无尽的深渊之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沉,他努力地伸出手,却尽是徒劳,什么都攥不住。蓦地,一只手拉住了他不断下沉的身体,他也终于努力地看见了一丝光景。

  是顾长思,黑蓝的深渊之中,顾长思近在咫尺,伸手扶着他的双肩,阻止了他不断地下坠。

  “师兄。”顾长思贪恋地、眷恋地看着自己,热切地唤,“师兄。”

  他的语气那样温柔和煦,是霍尘从未听过的音调,他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他自第一次见顾长思便知道,是那双眼睛让他沉下去的,吸引、缠绵、勾魂摄魄、怦然心动。

  他们隔着水雾静静地凝视,霍尘试探着伸出手去,抚摸到了他的脸颊。

  “这些年,苦不苦?”有泪珠自他眼角一闪而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可那些话仿佛在心底排演了无数遍,就这样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怪不怪我?恨不恨我?”

  顾长思那双黑色的眼瞳波澜不惊,仿佛能够包容下天地之间所有的愁苦与悲伤,如同神明一般悲悯宽仁。

  “阿淮……”

  一阵尖锐的刺痛自太阳穴而至,霍尘猛地睁眼,一口气憋在喉管,旋即又遏制不住般地冲破喉咙口,带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他咳得身体都佝偻到了一块儿,水雾迷失了他的视线,等到终于缓和一些,视线缓缓聚集,率先映出一枚金针,然后是一双素手,再往上是秋长若那副担忧的面庞。

  “阿弥陀佛,总算醒了。”裴青蹲在他身边,“我真以为你要烧死了。”

  卫杨默不作声地将煎好的汤药递给秋长若,接下了她递过来的金针。

  “喝点儿药吧,我听裴青说了,你也真能耐,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力气去调侃人家小狱卒。”秋长若把汤药凑到他嘴边,“有点苦,忍着喝吧,我还带了些蜜饯。”

  霍尘没有异议,大概是还没从晕头转向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嗓子也烧得慌,直接将那汤药当润喉的水,连个眉头都没皱,一股脑就喝了下去。

  秋长若捻着蜜饯没动,看见霍尘终于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才默默地把蜜饯放了回去,伸手捞起他的腕子。

  “……那人呢?”他是问葛云。

  霍尘眼尖,方才从这群人中一扫,就发现隔壁牢房空了下来。

  “被拎走提审了,陛下有旨意,不死就行,随便审随便问。”裴青从秋长若手里捏过蜜饯自己嚼了,戳了戳霍尘的额头,“还有点儿烫,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别人呢?我要是你,先问问阿辞,我还有多久能好。”

  “受刑有皮肉外伤,再加上牢里不见天日,阴冷、湿气重,内外齐攻,不发烧才奇怪。”霍尘示意裴青撑自己一下,“那个人都跟个疯狗一样逮谁咬谁,我这不是怕他再胡说八道些什么,那我不用受刑了,明天就能被拉走砍头。”

  “你说话是真没忌讳啊。”裴青抱拳,“佩服佩服。”

  “忌不忌讳的都在这儿了,还靠我嘴上说么?”霍尘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又在秋长若冷若冰霜的眼神下渐渐偃旗息鼓,“……辛苦秋大人跑这一趟了。”

  “你方才梦到什么没有?”秋长若收了视线也收了针,只是手抖得厉害,戳了三次没戳进去,“……就方才,你醒过来之前。”

  霍尘一怔:“……我说梦话了吗?”

  裴青道:“没有,你都烧晕过去了,哪来的梦话,那也忒顽强了。”

  “因为高烧,你体内的蛊虫也被烧晕了,可能会短暂地失去毒效,所以,你有可能会梦见一些原来事。” 秋长若解释道,“不过别高兴太早,你醒了,蛊虫也醒了,根源在其中消解不了,记忆就恢复不了。所以,你梦到了什么吗?”

  霍尘静默了片刻。

  秋长若的眼睛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希冀和期望,她攥紧了医箱的牛皮带子,近乎执拗地盯着他,希望能从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中望见一丝一毫的故人影子。

  可他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梦见什么。”

  秋长若不死心地追问:“真的吗?”

  “嗯,只是感觉身体很沉,一直往下坠。哦,非要说梦到了谁,我梦到了小王爷。”霍尘抿了抿唇,“他看我一身血,问我怎么弄的。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秋大人,劳你费心,我这身伤能不让他知道还是别让他知道了,我怕——”

  “你怕什么?”

  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秋长若的失落,她猛地回头望去,只见顾长思站在大牢门口,那双锐利的眉眼几乎灼人,一寸一寸地从霍尘的面皮移到全身上下的伤痕,最后定死在他肩颈上被烫熟的皮肉处。

  他的五指骤然攥紧了。

  秋长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既然长思来了,我们就不打扰了,走吧。”

  她安抚似的说道:“长思,你别担心,他全身上下我都上过药了,也枕过脉,不妨事,你放心。”

  顾长思声音干涩无比:“多谢长若姐。”

  秋长若伸出手在他肩头一捏,然后快步离开了。

  卫杨落在最后,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和顾长思打上照面,哪怕知道对方已经不认得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停了停,将那一包蜜饯塞进了他的怀里。

  顾长思搂着那包还有些药香的蜜饯,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霍尘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小王爷……嘶!轻点儿!!疼——”

  顾长思手指抬起,在半空愣愣的没了动作:“……我刚摸一下。”

  “小王爷怒气冲天,十指连心,我这伤口啊被这般怒火一触,瞬间就如同在地狱火海了。”

  这人又开始耍嘴皮子!

  顾长思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他一路快马加鞭过来,寻思着赶紧趁着葛云提审、牢中人少,过来看看他,结果他的一腔关心都在门口时被霍尘那满身伤痕烧了个体无完肤,恨不得现在就把葛云拎出来剔骨剜心,也要让他交代出霍尘无辜来。

  结果这人……这人……

  霍尘伸出二指,轻巧地勾住了顾长思的衣袖:“小王爷,我没事,你别皱眉好不好?”

  顾长思眼底猩红一片:“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哄我了,管管自己成吗?”

  “我就是在管自己啊。”霍尘虚弱地笑,“我看见小王爷皱眉,我就心疼,我看见小王爷生气,我就上火,我看见小王爷要哭……”

  顾长思骤然别开眼,那一瞬间他真的瞧见了两颗豆大的泪珠从顾长思的眼尾滑落。

  霍尘手一抖:“真哭啦?哎哟哟,过来我看看。”

  “你别动,我没哭,过来时着急,风沙眯了眼睛罢了。”顾长思捏开他的腕子,伸手端过一旁喝干净的药碗,里面还有着苦涩的味道,“……不苦么?”

  “苦。现在觉得苦了,给颗蜜饯吃吃呗。”

  顾长思刚翻出一颗,就被霍尘用唇衔走了,唇瓣轻巧地在顾长思指尖一碰,像是一个安抚的吻。

  “不担心了,不难过了,嗯?”霍尘伸手去勾他半披下来的长发,“我这内外伤都够折磨人了,你就别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我会尽快查出明壶下落,还你清白。”顾长思直接伸出手,用力地摸了摸他因为低烧而温热的面颊,“你再等等我,我很快,等等我。”

  来得太急,顾长思的手冷得像块冰,抵在那处冰冰凉凉的。

  “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霍尘拉下他的手,固执道,“你为什么会回来?”

  他感受到顾长思的手掌在他手心里微不可查地一僵。

  “为什么要回来呢?明明晋州城近在咫尺了,回到北境去,自由自在的,不好吗?”霍尘循循善诱道,“为什么要回来呢……是为了我吗?是因为我是你带回来的吗?”

  顾长思不语,深深地看着他。

  霍尘感觉到自己呼吸急促了起来,像是又要烧起来了:“是因为……因为之前你答应我师父要顾好我吗?还是因为我是你定北王府的人,祈安说你相信的人都会宠上天,所以我也有此殊荣……”

  “霍尘。”顾长思眼中流露出点点的心酸,“……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回来,你不知道为什么吗?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回来吗?”顾长思反转掌心,一点一点地将他攥紧了,“还是说……你想听我亲口说,说什么呢?”

  “拼上性命也要保他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他周全,这是什么?”顾长思眼眶彻彻底底的红了,连带着霍尘的一起,他们赤着眼眶,像是要生离死别,“这是什么?你告诉我霍尘,这是什么?”

  “爱。是爱。”霍尘哑声道,“因为我,爱你。”

  “曾经我说,你来定北王府同我站在一起,会面临君王猜忌、阴谋构陷。”顾长思拉过他的指尖抵在唇边,“我曾经推开过你,也曾经拒绝过你,因为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顾安危,也要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因为你,我现在明白了。”顾长思颤抖着去啄吻他的指尖,“没有值不值,没有敢不敢。”

  “你是我的所有缘由。”

  霍尘的手指触碰到顾长思的唇角,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

  他的唇瓣也如同桂花糕那般柔软吗?比那桂花糕还要柔软三分,是温热的、是滚沸的、是拢着顾长思那一腔爱意和奋不顾身的。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顾长思任由他抚摸着自己的唇,“可我窥不破红尘,又不是个大爱无私之人,所以只能在尘缘中挣扎,无法自拔。现在我想问问你,霍尘。”

  “你怕不怕惹火烧身?”

  爱欲翻涌,奔腾不息,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会坠落,会与我一同陷入不复之地。

  可我依旧爱你。

  爱到……就算被烧毁,也想和你在一起。

  霍尘呼吸都在颤抖。

  那一刻,顾长思眼睛里的亮光取代了一切,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聋。

  霍尘颤抖着将手指抵在他的唇峰上,轻轻揉搓,缓声道:“我忽然觉得……方才的药还是有点苦。阿淮。”

  顾长思呼吸一滞。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松开了霍尘的手,从那蜜饯的袋子里拎出来了一枚,放在手指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

  他模样专注,仿佛那是什么值得钻研的东西,霍尘静静瞧着他,看他手指一转,便将那颗蜜饯送进了嘴里,叼在了自己的唇齿间。

  然后顾长思伸手,一把拉过霍尘的领口,偏头吻上他烧得滚烫的嘴唇。

  蜜饯在这一吻中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