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门被盗案风波依旧席卷着十春楼,纵然恢复了往日的营生,但热闹程度大打折扣,加之最近皇帝遇刺之事一出,官宦子弟无不战战兢兢,鲜少往那风月之地去三三两两凑作一堆。

  辰时一刻,十春楼开门,小二就又被一道身影堵在了门口。

  受到上次顾长思三人堵门口后、十春楼风波不断的影响,小二实在是对这种不速之客怕得很,当即腿一软就摔了一个屁股蹲儿,但那公子倒没有顾长思那般凶神恶煞,还颇为亲昵地将人扶了起来。

  那公子带着一只白玉面具,只剩下一双风流眼亲昵温和,柔声道:“你们千雀姑娘——”

  “别废话了。”崔千雀立在楼梯上,面色严肃,“进来吧,随我上楼。”

  崔千雀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和善,但那面具公子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还顺手拍了拍小二身上的土,道了句“叨扰”,一面扇着折扇,飘飘然随着崔千雀上楼了。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似的,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呼吸。

  这面具公子不是第一次来十春楼了,之前生意兴隆时也算是常客,却一般都是傍晚时分过来,崔千雀总是亲自接待,不许旁人插手,两个人在屋中用过晚饭,崔千雀再将人客客气气地送走,看上去像极了一对至交好友平时无聊过来闲谈。

  这是第一次,两人见面这般剑拔弩张。

  莫非是吵架了?小二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腹诽道之前他们还偷偷讨论过,从未见过千雀姑娘对谁发过火,这次怕是要破例了。

  崔千雀对这些一无所知,他们两人也远远不止是吵架那般简单,她将人领进屋中,待面具公子轻车熟路地锁上门,只听“刷”地一声响,一把长剑不知何时已被崔千雀抽出,泠泠剑光就比在他的喉头。

  面具公子僵了僵:“千雀,冷静。”

  “郜文榭,你到底还要跟我装到什么时候?”崔千雀剑尖上移,顶在他面具的下半沿,“明壶是你安排进十春楼的,当时你是怎么同我讲的?你说她是你的一枚棋子,关键时刻能起大用——这就是你的棋子?狼族公主你也敢堂而皇之地塞给我?!”

  郜文榭无奈地哄劝:“千雀,冷静,你听我解释。”

  “你讲,你今天不把狼族公主的事给我解释清楚,你今天休想离开这扇门。”崔千雀上前一步,长剑沿着他的脖颈捅进门缝里,“郜文榭,你安置邵翊、收买孟声、说服葛云,做到这一步,你还记得你是为了什么吗?!”

  “我记得。”郜文榭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为了淮安王府,为了将匡扶正统,为了将顾长思扶上帝位!”

  “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崔千雀怒不可遏,“宋启迎再混账也是大魏自己的事,你把狼族拖下水,是想做什么?我崔千雀是已入奴籍、不复当年方氏女的身份显赫,但我还是个人!我活着一天就不可能做通敌叛国的事!!”

  “小叶,这一切我真的都可以解释。”郜文榭举起双手,告饶道,“狼族公主之事纯属意外,我就是怕你怀疑至此,才隐瞒了她的身份的。”

  崔千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好吧,我承认,让她去玄门偷盗狼族降书和狼王冠是我的主意。但玄门是什么地方,谁都知道她不可能偷盗成功,届时她试也试过,就不再抱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可以踏踏实实离开了。”

  “除此之外,我郜文榭与狼族毫无瓜葛,我发誓!”他并起三指,郑重道,“我郜氏祖训,绝不可出任何一个通敌叛国之人,否则逐出家门,魂不归故里,只当死了这个人——别的你不信,可方伯父和我父亲是多年至交好友,这你都不相信吗?”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设计好了,让顾长思离开京城了吗?”崔千雀显然没有全信,“为什么又要倒打一耙,葛云你弃了,你说他一开始就是卒子,就是弃子,那么为什么又让他拉着霍尘入狱?霍尘是什么人,你害了霍尘,就不怕顾长思引火烧身吗?”

  郜文榭诡异地沉默下来。

  崔千雀长剑一抬,厉声道:“说话!”

  “我也想知道,霍尘是什么人,他可太重要了。”郜文榭眯了眯眼,“一个北境小捕快,岳玄林亲自举荐入中军都督府,又围着顾长思左右打转,皇帝还真的同意了岳玄林的调派,你不觉得可疑吗?”

  “那关我们什么——”

  “当然有关!”郜文榭沉声道,“你还不明白吗小叶,他是最大的变数。”

  郜文榭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崔千雀被他话中森然的冷意一激,竟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好久不曾听过郜文榭这样的语调,阴冷、残忍、憎恶。

  他怀恨道:“如果霍尘今天死在这场是非里,我当他是个无辜之人,来年清明供他三炷香。但如果他逃脱了,无论是皇帝知道了什么对他网开一面,还是顾长思力保他一命,我都会……”

  他一掌抬起,崔千雀悚然,那三尺长剑居然被拦腰劈断,断裂的剑身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都会杀了他。他占据的位置,无论是在皇帝心里,还是在长思心里,都太重了。”

  “可他没有碍到我们什么……”

  “千雀姑娘——”崔千雀的话被楼下小二拉长的调子骤然打断,“苑大人又又又又来找你啦。”

  崔千雀脸色微微一变,对郜文榭使了个眼神,旋即去开门。

  郜文榭在她开门的一瞬间翻窗跳走,如一只雪白的鹞鹰,干净利索地落在了十春楼的后院,身影一晃,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崔千雀在几步之内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一颦一笑都是风情,眼角一勾无上魅惑,斜斜地倚在栏杆边:“苑大人……”

  她的话凝住了。

  因为楼下不止有苑长记一个人。

  还有顾长思。

  “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我们的好儿郎、大理寺少卿苑大人性格大变,原来一向离烟花之地三尺远,如今日日只知十春楼中崔姑娘。”顾长思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了她的身边,站定道,“没想到这案子不破,却成全了我师弟的相思病啊。”

  苑长记几乎要蹦起来揍人:“顾长思你别瞎说!”

  “那就当我瞎说吧,只是这次,崔姑娘,我不是来审你的,我只是想来请教你几个问题,问完就走,绝不多留。”

  崔千雀换了个姿势倚好了,目光从一旁躲闪的苑长记身上收回来,笑道:“殿下但说无妨。”

  顾长思瞥了一眼:“不进去吗?”

  崔千雀刚想说什么,顾长思便道:“还是说,崔姑娘的上一位客人行迹匆匆,屋里尚未收拾妥帖,比如留他逃走的窗户还没来得及合上,再比如说一些断剑残戟还留在地面……啊,或许是不是还留着其他不敢让本王见到的蛛丝马迹?”

  崔千雀的脸色骤然惨白。

  顾长思笑了,真心实意的:“崔姑娘啊,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尤其你身上还背着国事相关的隐情,你不能指望着用儿女私情就能捆缚一个大理寺少卿吧,那他也太拎不清了。”

  她那张饱满的艳唇只微微一顿,便又浮现出完美的弧度来:“怎么会?我和苑大人之间,清清白白。”

  “是非与否,我一个局外人不谈论。只是,我今天站在这儿跟你说这些,其实是倾向于崔姑娘是比我师弟更拎得清的人。”顾长思上前一步,低声道,“崔姑娘自己的事,我可以不问,但眼下明壶之事至关重要,无论崔姑娘本身有何图谋,但这个时候,如果一国之君真的死在敌国死而复生的公主刀下,那么江山百姓都会为之动荡。国将不国、流血漂橹,崔姑娘应该也不是个这么冷血的人吧。”

  崔千雀眼角微微一抽,转而避开了他的目光,灼灼望向他身后的苑长记。

  苑长记本就被那喜不喜爱、清不清白地闹了个大红脸,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当即站直了几分,只是依旧不敢看她。

  崔千雀被他逗笑了,拧头回来时眼神都明媚了几分:“定北王殿下这张嘴,真是会说的很。比起……”

  比起小时候,会说多了。

  她微微停了停,又没有相认的打算,觉得说这些太没意思,就又闭上了嘴。

  “只可惜,他怎么会有……会有你们这样,这么好的臣子、儿郎的呢,他怎么配呢?”崔千雀眼神一剜,一把推开了门,将断掉的长剑碎片一一捡起,放在梳妆屉子最底层,“坐吧,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还要我请吗?”

  *

  “哗啦——”一盆水泼上刑架,霍尘在那砭人肌骨的水流下骤然惊醒,水珠顺着他的下颚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流,极冷之后是极痛,被烙铁烫坏了的皮肤和血肉都在叫嚣着疼痛。

  豆大的汗珠混着冰水一起滚落,他的唇痛得没了血色,烙铁烫在胸口上两指处,皮肤娇嫩又脆弱,饶是霍尘这种在狼族手里过过一次刑罚的人,都挨不住那样的痛苦,嘴唇被他咬得鲜血淋漓,最后实在熬不过,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刑部的刑罚果真厉害。他在止不住的颤栗和头晕目眩的迷惘中昏昏沉沉地想。比他原来听梁执生说的,还要痛苦十倍不止。

  “霍大人。小的们劝你一句,该说还得说,上面吩咐了,要么你老实交代户籍之事,要么你就得继续挨过所有,这才刚刚开始,想少受些罪过,您还是快点儿说了吧。”

  主刑的小狱卒翻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铁钳,无奈道:“不过您是这个,我们哥几个主刑罚那么久了,还未曾见过比你还能忍的人,愣是一声不吭,看着也挺可怜的。”

  “行了,哪有那么多话,我若是能交代出什么,何必还等你们泼我呢。”霍尘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在狱卒眼中不啻于白日见鬼,“今天的刑罚受完,咱们都好歇着去,你们说是不是?”

  “霍尘你是不是傻啊?我第一次在刑部大牢里,听见犯人催刑的。”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霍尘勉力抬了抬眼,汗水和不受控的泪水将他的眼睛冲刷得湿漉漉,他眨了好几次眼,才勉强看清。

  是裴青,还带着个人。

  “裴佥事。”

  裴青把手里的令牌往其中一个狱卒手里一抛:“陛下口谕,霍尘受刑一事交由中军都督府,这位是中军都督府断事官,司军中刑罚,霍尘还是中军都督府的人,交给我们办。”

  狱卒小心翼翼道:“大人,这……是否请示一下郭尚书?”

  “陛下手谕,天子令牌,看不懂吗?”裴青斜他一眼,“陛下遇刺之事兹事体大,嫌疑者数人,这是怕你们刑部忙不过来,中军都督府自己处理内部人,给你们减负还不乐意?”

  “乐意乐意的,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裴大人请便,断事官大人也请便。”

  几个小狱卒快步离开了,裴青走上前去,用手背摸了摸霍尘额头,他那张脸都带着不自然的红色,用手背一碰果然发烧了。

  “你就这张嘴厉害,都这样了就不能少说两句?你让长思看到了,他心里……”

  霍尘烧得浑浑噩噩,显然不大能够听出裴青话里的心疼和恨铁不成钢。

  “罢了,卫杨,过来帮我一把,把他从上面解下来。”

  那个名为卫杨的断事官赶忙过来帮忙。

  他在中军都督府见过不少犯人,几乎一打眼就差不多知道身体情况如何,霍尘身上烫得出奇,除了那道被烙铁烫出来的伤口,他胸口上的旧伤也跟着凑热闹,再加上一些细碎的鞭伤,让卫杨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去碰他。

  “先放旁边的椅子上吧,裴大人,这最好还是能够带些药进来,人不能这么烧,不说刑罚挨不挨得过,这发烧先会烧坏的。”

  “我想办法把阿辞的药带进来吧。哎?你醒了??要不要先喝点儿水?”

  他们两个人说话就像两只蜜蜂在耳边嗡嗡,霍尘身上疼,头也疼,哪里都不舒服,手脚都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儿,只能像只布娃娃一样被摆弄来摆弄去。

  温水顺着他灼烧的嗓子流入腹腔,仿若甘泉汇入干涸的土地,整个人都熨帖了不少,他艰难地喘出一口热气,靠着裴青难受地闭了闭眼。

  “好些没?”

  “好一点、一点点……”霍尘睁开眼,视线缓慢地对焦,渐渐显出一张清晰的面庞。

  他的手突然挣扎起来,卫杨本来在给他扯开和血肉混在一块儿的衣服,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霍大人?!”

  裴青手忙脚乱地扶住他:“你怎么了?!”

  “你、你……”霍尘虚着眼睛,仿佛要将卫杨看得再清楚一些,“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别犯癔症了,怎么可能,你来中军都督府才多久,别乱动。”

  “我见过你。”霍尘焦急地喘息着,“我、我当年让你……让你传过话。那话,你最后有没有带给他?”

  卫杨整个人一顿。

  “咣当”一声,水碗撞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