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的马车进入刑部的时候,顾长思就已经到了长安城门口。

  定北王今年有多大年纪,他就被皇帝揣测忌惮了多少年,那些利弊得失,几乎已经是刻在他的本能之中,不用思考他便明白,如今这个局面,他离长安城越远,他就越清白,越能够明哲保身。

  霍尘是他带回来的,只要皇帝想,就有无数个莫须有的罪名压下来,他走不掉的。所以趁着能走的时候赶紧走,这把火就追不上他,他也就什么都不必沾染。

  晋州城门近在眼前,他却忽然伸出手,越过车夫和祈安,勒紧了缰绳。

  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硬生生被勒住了步子,徒留祈安一脸惊魂未定地瞧着他。

  顾长思抓紧了缰绳,晋州城像是一座独木桥,过去了,他就不必退回去。

  ——拼上性命也要保他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他周全,这是什么?这是爱呀,小王爷。

  ——因为我爱你啊。

  因为……爱啊。

  顾长思自嘲般的笑了下,去看自己摊开的掌心:“所以早就……沾染其中了。”

  “王爷?”

  “你下去吧,这趟差事了了。”顾长思从怀里掏出荷包,看都没看,往车夫怀里一抛,“回家去吧。”

  祈安惊悚地看着顾长思在他身边坐下,接替了车夫的位置:“王爷……”

  “怕么?”顾长思冲他勾了勾唇角,“怕的话你带着我的印回去,去温知府上待两天。”

  “小的自小跟着王爷,小的什么都不怕!”祈安揪住了衣袖,“只是……为什么?”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顾长思调转马车,“坐稳了,我驾马车速度也有点快。”

  *

  不用说霍尘有多惊诧,就连皇帝知道顾长思中途返京,还直接回到了宫门口、直接递交令牌要面见天子时,连口血都忘了吐。

  顾长思被放进了明德宫,和皇帝谈了半个时辰后,内侍小跑着出来传旨,令刑部立刻提人来明德宫面圣,宋启迎要亲自审问,还有顾长思本人。

  霍尘没受什么苦,或者说,没来得及受什么苦,只是匆匆赶回又直接下狱,看上去有些沧桑疲惫,但那双眼睛极其明亮,看向顾长思的时候恨不得给人燎出个洞。

  “你怎么……”

  回来了。

  “霍尘。”宋启迎咳嗽了两声,他面色依旧苍白,手里拿着明黄色的帕子,点点血迹残余在上头,像是开败了的腊梅,“跪下。”

  霍尘从善如流地跪下了。

  “上次朕见到你,还是你拿着狼族公主的玉佩,识出了上面的字,坐实了肃王名下的十春楼中,有狼族公主的罪名。”宋启迎点了点那块地毯,“风水轮流转,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跪在这里啊?”

  霍尘答道:“臣没有。”

  大概是他回答得太快了,宋启迎都愣了愣,居然笑了:“你倒是干脆。”

  “臣无罪,自然干脆。臣从未有过任何愧对良心的事,自然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跪在这里。”霍尘不卑不亢道,“得到葛指挥使的指控,臣也觉得很震惊很荒谬,但有句话他说的很对。”

  “什么话?”

  “人是很难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辨明清白的。”霍尘淡淡一笑,“我可以拿出很多证据来证明我做过什么,却很难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我没有做过什么,尤其葛指挥使这样明白的指控。”

  宋启迎忽然转眼看向一旁默然无语的顾长思:“你带回来的这个小护卫,倒是挺直白。”

  “陛下,臣无罪,哪怕走遍刑罚臣也是这句话,但在此之前,臣有一句话必须清白说明。”霍尘挺直了脊梁,“臣是定北王带回来的,但和葛云的交集是在进入中军都督府之后才有的,个中缘由,与定北王全无干系。”

  “众所周知,定北王与狼族仇深似海,与狼族现任狼王哥舒骨誓、还有公主明壶都有弑父之仇,葛云指控臣与狼族公主勾结,故意放她离开、不予捕捉,且不论我到底做没做过,但按照定北王的脾气,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原谅,也会亲自捉拿狼族公主归案的。”

  宋启迎回道:“你自己还没摘干净,刑部种种刑罚都在等着你,你不为自己求求情,倒是着急为全无挂碍的定北王分辩。”

  “臣的身份敏感,臣自己知道,实在不愿意将无关之人拖下水。”霍尘深深拜下,“瓜田李下,臣自己的事情自有自己承担。”

  “行了,朕还没到老糊涂的那一天。”宋启迎点了点顾长思,让他坐下,“你再站着,朕怕第二个周忠要在明德宫以死证清白了,坐着听吧,一看就未得好眠,眼窝都是青的。”

  “霍尘,你自己很清楚你自己的罪名,朕也不跟你绕圈子,葛云说你勾结狼族公主,与她达成协议,是因为你曾常年游走于北境狼族两地,故乡也在那里,狼族公主许诺只要她能够顺利回到狼族境内,就给你无数财宝,并且予你方便,让你无论在京内还是在北境,都能过上殷实的生活。”

  霍尘唇一动,被宋启迎再度打断:“你别着急分辩,朕还没有说完。葛云的指控证据在于你的户籍,老家在渭阳,恰巧朕朝中也有来自渭阳的官员,叫他过来核实过,这份户籍乍一瞧没有问题,但只有做过渭阳本地官员的人才能够看出来,这份户籍的原户主已经在三十年前销户,举家搬离了,也就是说,你其实是个‘黑户’。”

  霍尘眼睫骤然一抖,他瞬间明白在葛云手里的致命弱点到底是什么了。

  “你是‘黑户’,所以务工、经商等事情你都做不了,若不是你师父梁执生带你入捕快这一行,你都可能没有饭吃。狼族公主许诺予你便利,便是重新为你伪造一个狼族境内搬迁入大魏的户籍,让你不必再因‘黑户’之事而生存艰难。”

  “你在中军都督府的差事是岳玄林举荐而来,所以没有人严查,但终究留有隐患,大魏对官员户籍核验有着严格制度,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一旦查出,不仅你会丢了差事,也会受到惩罚。能够悄无声息地解决自然两全其美,所以你答应了狼族公主。”

  宋启迎连续说了太多话,重重地咳了几声,抓过一旁的茶杯灌了一口。

  “简而言之,证明一个人没有做什么的确很难,但证明做了什么就简单得多。”宋启迎敲了敲桌上的户籍,“要么,你给朕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份户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谁、父母又是谁、原户籍到底是什么?”

  “要么,你就只能接下葛云的指控,因为他将你与狼族公主的勾结原因说得明白且清晰,你想证明自己没有,去走一遍刑罚,来证明自己无辜了。”

  霍尘跪在那里,手脚骤然冰凉。

  其他事情他都有办法去解释,去找理由,可唯独……唯独他的身份。

  他闭了闭眼,哑声道:“请问陛下,那个说臣户籍有问题的官员是……”

  “礼部尚书,何吕。”

  果然!

  霍尘紧紧咬住牙关。

  无论他是不是真正的霍尘,可他现在的身份就是那个父母被何吕杀害、自己被迫隐姓埋名、更换户籍的人。

  他不说,这个指控就洗不掉;他说了,何吕当即就会发现,一个在长安城扎根多年的礼部尚书,背靠岳玄林,他是否有力量与何吕相抗不说,只怕他来京的意图,也要如司马昭之心一般,路人皆知了。

  再者而言,就算他说了,又进一步继续讲自己怀疑自己不是真的霍尘,无论皇帝信不信,可他究竟是谁,他自己都不清楚。

  葛云将他的命脉捏得死死的,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皇帝也不急,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甩着手里的帕子。

  “臣……臣无话可——”

  “陛下,除了陛下的两条路,臣还有一个办法。”顾长思蓦地开口,截断了霍尘的话头,“将狼族公主捉回来,盘问清楚。”

  “既然葛云指控,是霍尘有意放走了狼族公主,让她有机会回来行刺陛下,那么这件事本应有两个可疑点,从霍尘一人身上入手,太慢也太耽误时辰了。”

  “长思怎么想?那狼族公主可是行踪成谜。”

  “中军都督府平日里要事缠身,再加上出了霍尘这档事,只怕再交给中军都督府去捉人,陛下也不会放心。”顾长思走到霍尘身边,“臣与狼族血海深仇,如果陛下放心,狼族公主交给臣来捕捉。”

  霍尘猛地抬头看向他。

  不要陷进来、不要牵涉其中!

  顾长思仿佛察觉不到,继续道:“因为弑父一事,狼族公主必定也恨我极深,她在长安城逃不出去,说不定会趁此机会,来找我报仇雪恨呢。于情于理,臣能够捉到她的可能,都会更大一些。”

  “而且……”顾长思露出个淡然的笑,“之前陛下让臣探寻狼族公主的身世缘由,臣也正愁没有机会,要与她细细讲讲呢。”

  宋启迎长袖一甩,什么东西被抛了出来:“那便由你去查。”

  顾长思一把接住,是能够调动大理寺的金印。

  “长思,记得你答应过朕什么。”宋启迎带着餍足的微笑,“至于霍尘,嫌疑未脱之前,该审也要审,该关还得关,回刑部大牢去吧。朕乏了,褪下吧。”

  几乎是宋启迎前脚刚走,霍尘便一把攥住了顾长思的衣袖。

  他跪得膝盖发疼,但还是忍着剧痛拽住了顾长思的步子,乞求似的,问道:“你为什么回来?你到底答应了皇帝什么?”

  顾长思没有说话,只是缓和了凌厉的眉眼,手指轻轻在他眉心点了点。

  那样轻柔的力道,霍尘却仿佛心如刀绞。

  刑部侍郎带人进来将他架走,他依旧死死拉着顾长思,力气大到要被刑部的人一根一根去掰开他的手指。

  “小王爷,你告诉我小王爷,你别不说话,我很担心你,你——”

  顾长思的衣袖在他手指间骤然离去。

  顾长思端方地站在那里,冲着他露出个安心的微笑:“等着我,霍尘。我们都不会、不会陷下去。”

  他不想告诉霍尘,起码现在不想,这不是个合适倾诉心肠的地方。

  就算不是精心挑选的世外桃源,但哪怕是玄门,哪怕是定北王府中呢。

  才适合说这些,就像他回来的时候,皇帝也问了他,为什么要回来。

  他纠结了很久,其实想了一路,到底要如何说才能符合他的性子。

  到最后发现没有,他为霍尘破例,为霍尘打碎了冷酷无情的行事作风,为霍尘拼上性命保他无恙、不顾一切护他周全。

  顾长思当时站在皇帝面前,坚定地说道:“他是臣带来长安的,我带来的人,我要对他负责。”

  “除此之外……”

  “因为,臣心悦他。”

  那一刻宋启迎紧皱的眉眼微微一松,带了些愣怔。

  顾长思站在那儿,坚韧、笃定、不容置喙、不容更改。

  “此事臣为其担保,为其负责,为其翻案,若是失败。臣愿与霍尘同罪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