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清早做完最后一次复查,住院两天的征十郎被允许出院了。

  在他走出病房之前我抢先一步跑到了走廊上,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的拉炮,“啪”的一声让五颜六色小纸片炸出的花在他头顶上盛开。

  “恭喜出院!”我看着征十郎略微瞪大的双眼,大声地祝贺他。所幸这一层只有我们,要不然我还得等出了医院再才能把拉炮亮出来。

  “谢谢莉绪。”征十郎很快恢复了平静,露出一个不大但是很真诚的笑容来。

  他也没有主动拍去那些落在他头顶上的亮片和彩纸,最后还是我觉得这样走出去不太好,伸手帮他把那些小小的带着我许许多多祝福的小玩意一点点地摘了下来。

  不过饶是我仔细地帮征十郎整理了好一会,也还是有一些稀碎的不太好清理的沾在他的发间门。

  “怎么里面还放了闪粉……”我嘟嘟囔囔,没了耐心,要求道,“再把头低下来一点。”

  本来就弯着腰的征十郎就乖顺地按照我说的,又将脑袋往下勾。

  这次我两只手都举了起来,刚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准备狂揉一顿时,仿佛是猜到了我的意图,征十郎很快直起了身。

  “还是保持现状吧。”征十郎笑着,我觉得他又长高了。现在他一旦站直,就算会变成一个让我跳起来才能勉强摸到他脑袋的高个。

  “可是今天外面出太阳了。”我拨了拨他额前的发梢,闪粉纷纷落下来,像是从赤红的云霞间门掉下来小星星。

  “你要是这么走出去,会pikapika得跟在发光一样哦?”

  征十郎的额发像是跟着他的身高一起长长了一点,又把那些由拙劣理发技艺留下的痕迹遮去了些。

  不过对我来说他的头发是什么样的都不重要了,因为我的适应力已经让我习惯了这样的征十郎,甚至还觉得他刘海参差不齐也不错,反正他的脸依然是好看的。

  “那也不错。”征十郎拉住我,将我的手掌翻过来,看到那些闪粉也有不少沾在了我的指尖,他的笑容加深许多,“有莉绪在我才会变得这么pikapika的。”

  征十郎把我满是闪粉的手指握在自己掌心中,走出医院来到阳光下,他果然开始发光。

  虽说住院的人是他,但结果还是征十郎把我送回了家。

  今天为了去医院接他出院我起了个大早,坐上车后靠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路的瞌睡。

  等我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枕在什么不那么柔软但是相当温热的东西上,脑袋动了动,头顶上就传来了一声有些闷的轻哼。

  色/气的程度严重到让我猛然惊醒。

  “……征十郎?”我翻了个身,趴在他腿上仰起头。

  他没说话,只是把我抱了起来,让我坐在他的另一边腿上。

  这下我懂了,应该是当我的枕头太久,他的腿麻了。

  我伸手给他揉了两下,但很快他又不让我再碰他,说是放着过会儿就好。

  隔开驾驶与后座的挡板在我醒前就被升了上去,车里的内饰也是一闪一闪的星空,让我产生了一种今天和征十郎有关的一切都在闪闪发光的想法。

  车窗外的景色是我还算熟悉的街道,这一片距离我家大概只有几公里。

  “你该叫醒我的。”我看了眼时间门,发现已经是中午了,“爸爸等下又要觉得是你把我拐走了,中午都不回家吃饭。”

  “你说的是事实,环先生会这么想也没错。”征十郎低下头,鼻尖蹭了蹭我的耳后和颈侧,又在嗅我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小狗一样。

  短短两天他就适应了与我的亲密,虽然他说两份被分别储存的记忆还是没被共有,但他已经开始熟稔的动作让我觉得,有些事情可能没有记忆也不会影响到什么。

  给家里发完消息报备过我下午再回去后,我带着征十郎一起去我们家经常光顾的那家餐馆吃了午饭。

  老板不是第一次见我,但是第一次见征十郎,知道征十郎是我的男朋友,还给我们两个额外送了一份厚切炸猪排滑蛋。

  我没怎么节制,一不小心吃了太多,感觉快撑到了嗓子眼,于是又跟征十郎牵着手,在街上一起慢慢悠悠地轧了半小时马路。

  今天的天气好到有点不可思议,就算对东京来说也是个少见的晴天,连偶尔吹来的风都不是那么的冷。

  走到我家附近时我已经感觉全身都暖了起来,被征十郎牵住放在他口袋里的那只手更是烫得不行,似乎比我发烧时的额头还要热。

  延展出我家院墙的那两棵枫树上叶子早在半个月前就全部掉完了,树枝倒还是乌亮得很,撑出的阴影投在地上,在风中颤颤巍巍的像水潭上粼粼的波光。

  我贴过征十郎的唇角才与他分开。

  分开前我们还约定了明天清早一起去爬山。

  不过更准确地说,一开始是我要求他陪我去爬山。

  今年我想在高高的地方和征十郎一起看日出。我昨天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爸爸妈妈,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爸爸的反应居然一点都不激烈。反倒是妈妈过来抱着我感慨着说“我们的莉绪又长大了一点”。

  如果能排名的话,他们应该是在这个世界上最舍不得我长大的人。这些都是我知道的。

  可他们还是坦然地接受了我的长大,接受了那些一定会发生在我身上的改变。

  我挨个亲了亲我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

  而爬山的提议征十郎当然很快就答应了,可他的忧虑在于,我能不能起那么早。

  过年那两天我没有继承人的课程要上,一旦闲下来,想让我按时起床就成了一个困难。

  “还是我来接莉绪吧。”征十郎放在我腰后的手轻轻拍打——是那种掌根抵在我的腰后,只有五指像是轻敲琴键那样挨个落下——这个动作是他自己创新的,以前还没有过,很是舒服,非常适合哄睡。

  我眯起眼睛,被征十郎抱着晃晃,听见他说:“到时候还可以跟春绯夫人和环先生拜年。”

  “那我也要去跟诗织夫人和征臣先生拜年!”我仰起头,在原地蹦蹦,“对了,到时候镜夜叔叔还有光叔叔他们也会来我家,征十郎也一起见了吧。”

  征十郎微笑着一一应好,闪着光的发梢下,他的耳根微微发红,又将我抱紧了点,不让我再贴着他乱动。

  为了能够按时早起,当天晚上我睡得格外早。

  第二天,新年刚开头三个小时,我醒来了。

  打开手机,一大堆零点准时发来的信息挤满了我的消息列表。

  不仅是家里人的(比如说总是熬夜的镜夜叔叔、跟我有时差都在国外的爷爷奶奶),还有黄濑、一之谷、桃井、绿间门、紫原、学校里的前辈们……好多好多。

  甚至还有征十郎的!

  这个人居然偷偷熬夜!

  消息太多了,我刷牙洗脸吃早餐都在回复。我从来不用群发,因为能让我回消息的人都会让我感觉群发新年祝福不够真诚郑重。

  征十郎被我放在了最后一个回复。

  消息刚发过去,就立刻变成了已读。

  他很快回了个皮卢的笑脸过来,而皮卢本尊此时正在我家一楼睡得呼噜噜——爸爸给它买了个特别大的狗窝,都能够我躺进去。

  回完这个笑脸不久,征十郎就到了我家门口。

  爸爸妈妈还没起,虽然他们都知道我今早要出去,但我还是写了个纸条贴在餐桌。

  一月一日,凌晨三点的东京天还是黑的。

  我在院门外的灯下看到准时出现在那的红发少年。

  “新年好征十郎!!”我扑过去抱住他,亲过他的额头。

  “新年好莉绪。”他的吻也跟着下来,落在我的两颊,“冷不冷?”

  我摇摇头,穿得十分厚实,还带着毛线织的绒球帽子,刚刚吃过热腾腾的早餐、离开暖气和被窝、被一个喜欢着自己的人抱在怀里,这几样条件加起来换谁都不会觉得冷的。

  想在新年第一天看日出的并不只有我们两个。

  前往山顶的路上遇到的行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多上一倍左右。

  东京虽然没有一座山是真正意义上“难爬”的,可对于我这个上次爬山已经要追溯到八月盂兰盆节的人来说,只有坐缆车才能算真正的轻松。

  然而我没有选择缆车,因为征十郎说他可以背我。

  上次去诗织夫人墓园的时候他就说过要背我,这次又这么提议,即使我知道这或许只是他本质温柔的性格使然,但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征十郎和征十郎,和好了么?”

  背着我也如履平地的征十郎轻轻笑了一声,我听不太出他的情绪,只好把他的这一回应当做“没有”的回答。

  可如果没有的话,另一个征十郎不就看不到日出了?

  些微的失落还是涌入了我的胸口,我再次搂紧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他的肩窝。

  快点和好吧。

  我在心里祈祷。

  就算不能亲眼看到新年第一天的日出,也至少在记忆中看见着一份山顶上的美丽吧。

  如果还觉得不够的话,大不了以后每年的前两天我都轮流陪着看一次嘛。

  我想到这里,有些气愤地咬了口这个总是让我操心的家伙。

  直到听见征十郎轻轻地“嘶”了声,我才松口,舔了舔牙齿咬到略微凹陷下去的地方。

  “莉绪……!”征十郎的呼吸重了一瞬,“等回去再——好吗?”

  熟悉的征求意见的“好吗”,只有眼前的征十郎用得最多。

  我哼哼地笑了两声,不过还是没有得寸进尺,见好就收了。

  抵达山顶这里已经有不少人站在围栏边上等候了。

  熙攘的人群中,从相伴在彼此身边的人们口中,我第一次知道看新年日出也有它专门的名字,叫迎光祭,听起来的确非常美好又充满了希望,是个能让人在新年里感受到幸福的名字。

  我拖着征十郎抢到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安顿下来之后,我又从征十郎的挎包里翻出一台相机,挂在胸前,仗着电量多,直接打开了录像。

  等到人群中的絮语逐渐扩大成惊喜的低呼,沉沉夜色像是被加入了清水稀释,从最深近似于黑的浓绀被慢慢抻展成青蓝,再接下去突兀却又极其自然地与一片橘红相染。

  周围人声开始沸腾的时候,连橘红色也开始发白稀薄了,亮光从地平线下腾出,随后又过了一会,世界上的一切都被太阳照亮了。

  灿烂明亮的光线让我忍不住侧过了脸,而就在我做出这样像是鼹鼠躲避阳光直射的动作时,征十郎举起了他的手,半盖在我的脸上。

  在少年五指投下的阴影里,我的眼睛总算舒服了一点,从他的指缝之间门,我看完了整场日出,然后发誓下次如果不是阿尔卑斯山或者富士山又或者珠穆朗玛峰,我绝对不会再策划出“早上三点起床爬山看日出”这么吃力又不太讨好的迎接新年的方案。

  “我们快点回去睡觉吧征十郎。”

  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我软趴趴地窝进他的怀里。

  然而征十郎却反常地沉默了下去。

  “征十郎?”

  我抓着他的衣角,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依然是两只瑰色的眼睛。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而后笑起来,又叫了一声:“征十郎。”

  “嗯。”这次他应了。

  将手盖在我捧着他脸的手掌上。

  手背上传来干燥细密的温暖,我将手掌更加摊开,彻底贴合在他的脸颊上:“征十郎和征十郎,现在已经和好了吗?”

  “嗯。”征十郎看着我。

  “还以为要更久一点呢。”我高兴地用拇指蹭过他的睫毛。

  征十郎就乖顺地微微闭眼,仍由我动作:“更久一点的话,就算到时候记忆共有了,实际上的感受也还是每人十二小时而已。”

  “那刚才的日出是谁看见的?”我问。

  “都看见了。”他说。

  “……诶?”我愣了下。

  “听起来会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赤司征十郎都能看见。”征十郎解释道。

  “……哈……意、意思是,我现在说话的话,你们两个也都能听见?”

  这算什么?

  难道是共感吗?

  “能。

  还真是啊!

  “牵手的触感……也可以? 我说着想去牵他的手,然而征十郎压着我,不准我的手从他脸上离开。

  “可以。

  “那、这么捏一下呢?也都会觉得脸疼?

  我蜷起手指,真的捏了一下。

  力气不小,可征十郎也不觉得疼:“嗯。

  “好奇妙…… 我轻声咕哝着。

  “都是莉绪的功劳。 征十郎笑起来,抓着我的手腕,侧头吻了吻我的掌心,又重复一遍,“都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莉绪大人的功劳。

  璀璨的金色晨光坠入征十郎瑰色的眼瞳中。

  他眼角微弯,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谢礼呢? 我顺着他的答谢,慢腾腾地问下去,“你准备了什么谢礼给我?

  征十郎一愣,旋即沉默了几秒,在这期间门他的眉头时而轻拧时而舒展,这些表情虽然都很细微,可全被靠得很近的我看到了。

  是……在心里跟自己商量吗?

  我一边安静地等待着征十郎的答复,一边侧头看向远方日光下,浸润在薄雾中尚在沉睡的街道与楼房。

  “谢礼是——

  我听到征十郎的声音,回过头时,看见他颤抖的睫毛,还有深呼出一口气的模样。

  “谢礼是我—— 瑰色的少年凝视着我,“赤司征十郎,无论今后发生什么,都会永远待在须王莉绪的身旁。

  “……笨蛋。 我嘟囔着。

  “……? 征十郎不解地眨了下眼。

  “现在就把以后结婚的誓词说了是想干嘛……! 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又红了。

  心脏砰砰地跳着,一刻不停地再告诉我它对这个答案又多满意。

  可征十郎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抵住我的前额。

  我感受到那不输给我脸上的温度——他也在发烫。

  “等婚礼的时候再讲一遍就好。

  我听见征十郎如是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