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欧阳茗的担忧不是没道理的。
裴修尧随行的护卫已经在辰时前就被罗山安排了厢房休息下来,只有在大殿议事的几人还没有着落。
等他们分房的时候,就遇到了尴尬。
四个人,三间房。
首先众人没有异议地给年过花甲的尚书大人让了一间。
龚尚书摸着小胡子谢过几位大人,很麻溜地跑了,一时还真看不出他的花甲年纪,竟然能如此健步如飞。
剩下三个人,两间房。
裴修尧不由分说地抢了一间,说自己从没与人同榻过,一定要一人一间。
宋珩之还有意要争一争,被裴修尧一句“你不是他护卫吗,护卫不得贴身护着吗”怼得无话可说。
赵宥则是在一旁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毫无话语权,这个皇子当得分外憋屈。
宋珩之与赵宥回厢房的一路上都沉着脸,周身冷得能直接冻伤人。
“我说,小祖宗啊,您别生气了行吗?”
赵宥万般无奈地叹气,自觉如果不哄好了宋珩之,今晚就要横死在自己人手下。
“我哪敢与琅琊王殿下置气。”宋珩之冷冷嗔了一句,坐到厢房最偏僻的一处椅子上,不给赵宥分半个眼神。
“我也不是有意要骗你。”赵宥心道乖乖,这祖宗是真生气了,赶忙找补,“你看我这爹不疼娘不在的,到处还有人追着我杀,出门哪敢报真名。”
宋珩之收在袖中的手搭在冰凉的匕首上,不语。
赵宥不过是在油嘴滑舌地搅浑水,他听得出来。
此行的一路上,赵宥并没有在他面前把身份藏地滴水不漏,他自称姓琅琊王氏的王,名叫“王宥”,说叔父在齐州,身边两个“飞”字辈影卫……若说真的要藏,那是否太不上心了些。
自己也是,明明知道这人危险,还是遵循着那点不明所以的好奇跟了过来。
如今只怕难以全身而退,更怕连累了师门,把满庭芳搭进去。
裴修尧应当是知道他身份的,不过没戳穿,那人性格桀骜不驯又古怪无常,反而不一定会把他的身份捅出去。
所以他现下要做的是把身份瞒好了赵宥,等酆都的事情结束就返程回东川。
宋珩之回过神来看见赵宥悠闲怡然的模样,又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去招惹这个半天没正形的危险分子,分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问题不在这个,你是谁你姓什么都与我无关。”宋珩之冷声道,“只是如今一间房一张榻,我从没与旁人一起睡过,不习惯。”
“那多好啊,你尝试尝试新鲜的,试试呗,万一习惯了呢。”
宋珩之:“……”
“我也没有和旁人睡过同榻啊,大家都是第一次,谁也没亏谁。”
宋珩鱼盐巫之:“……”
赵宥很不要脸地笑了,乐呵呵地去收拾起暖炉,顺手把外袍脱了下来,作势要去榻上休息。
“你——”宋珩之几乎要被气笑了,“我是让你睡地铺!”
“你怎么不睡?”
“你骗我在先!”
“分明是你偷我玉佩在先。”
“我……”宋珩之一时气结。
“所以嘛,挤一挤,忍一忍,这一晚上很快的,早点头不就好了。”
赵宥见宋珩之一张冷冰冰的小脸忍着恼怒,觉得挺好玩,忍不住逗人:“怎么,这时候不叫我琅琊王殿下了?不怕我罚你了?”
宋珩之白净的脸上阴测测一片阴云笼罩,他从小也是个不怕事儿的,倒不会在赵宥面前因为身份而据着。
“还琅琊王呢,就你这样的难怪你爹不疼你。”宋珩之咬牙切齿地反刺。
“可不是嘛……”赵宥面不改色地把话接下去,“不仅爹不喜欢,还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小子。”
宋珩之倒被这话刺住了,张了张口,没了再去讽刺赵宥的心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几度有话要说,还是被自己咽了下去,只挤出一句低低的喃喃,他从小也失了母亲,这种痛苦,他深有体会。
赵宥见宋珩之冷冰冰的脸缓缓萎蔫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好似说错了话。
“……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把我当什么四皇子或是琅琊王。”赵宥转来走到宋珩之面前,捏起一张带些愁容的脸,耐心道,“你就像之前一样对我就行,你看裴修尧,他就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宋珩之一双明眸里闪过几分茫然,耳根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他一把甩开赵宥捏着他下巴的手,骂人的话滚到了嘴边,却看见赵宥一张毫无所觉、坦然磊落的俊脸,又说不出话。
揪着这点不放莫不是显得自己很小器?
可这是两个刚认识两天的大男人该做的事吗?
赵宥自然没想到宋珩之那一层,只当宋珩之还在气,又低声去哄:“是我口不择言了,怪我。”
赵宥从前在盛京有个骄纵的妹妹,是个一言不合就要闹脾气的小公主,他哄惯了小孩,完全没觉得什么不妥,宋珩之看起来小他两岁的样子,也当个孩子哄得了。
宋珩之被哄得脑子里思绪一片混乱,胡乱点了几下头就推开了赵宥起身去洗漱,连赵宥在后边喊他吃饭也只顾迷迷瞪瞪地逃走没听见。
等到宋珩之沐浴出来时,天色已经大黑,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洗漱了很久——为了忘记该死的、没有边界感的赵宥的那些无厘头的举动。
他再推开厢房门时,赵宥正坐在一桌饭菜前握着本画册不大专心地在读。
“等你吃饭呢。”赵宥眼都没抬,顺口招呼一声。
宋珩之见了一桌快凉透的饭菜,自觉失礼,赵宥居然还等了他这么久。
“你先吃好了。”
赵宥终于抬了眼,却见穿了一身宽大寝衣的宋珩之,冒着水汽的乌发松散地批在肩上,还有几丝陷进了松松垮垮的衣领,粘在了白皙的皮肤上蜿蜒而下……
赵宥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咳了咳:“晚上凉……你快披件衣服。”
宋珩之低低“嗯”了声,真就去找衣服了。
这幅难得听话的模样不禁令赵宥侧目。
“咳……头发也擦擦干。”
赵宥这一侧目又是满眼昳丽,宋珩之披上了件青色大氅——是赵宥的,但他好像没意识到,所以在宋珩之身上显得很宽大。他正慢吞吞地把头发从领子里捡出来,露出一段修长优雅的脖颈,白得晃神。
赵宥被那白晃得脑袋里一阵混乱,那画册上接下去的什么画都没看进去。
宋珩之在一旁悉悉索索捯饬了一会儿,回到饭桌上时已经松松束起了发,成了一身慵懒里唯一的正色。
“抱歉。”宋珩之坐在赵宥对面,有些不自在,“菜都凉了。”
“啊?不碍事。”赵宥堪堪回神,努力把那一段雪白的脖颈从脑海里甩出去。
“陪我忙了半天了,吃点吧。”赵宥不客气地先下了筷子,给宋珩之夹了一块鸡腿,又给自己夹了片笋,“谁知道出个门还能撞上这种糟心事,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琅琊听曲儿。”
宋珩之愣愣地看着碗里的鸡腿,嘴里不是个滋味,纵是在满庭芳,好像也没有人会给他夹菜。
“怎么不吃?瞧你瘦的。”赵宥见宋珩之迟迟不动筷子,以为他挑食。
“你这种身板就不能挑嘴。”
于是这饭桌话题又风马不及地偏到了修身健体上去,赵宥很有纨绔之风地大谈对于美酒佳肴的见解,顺带批评两声宋珩之太瘦,又跑偏地要给他介绍相熟的习武人士教他练练身体。
宋珩之那点别扭彻底被赵宥一张嘴跑没了。
他倏尔笑了一声,笑自己尽想些有的没的,庸人自扰。
赵宥也终于收住了口,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这嘴都干了,好说歹说总算是给人哄好了。
可惜了平时总冷着张脸,笑起来倒是好看得紧。
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不然刚哄好的小美人怕是又要气走了。
一顿饭和和气气地吃完,赵宥起身去洗漱,自无话说。
赵宥沐过身后似乎在外廊上与龚道济说了会儿话,只能听见声音,听不清内容,宋珩之也没那个心思去细究,捏着赵宥没看完的画册打发时间。
画的尽是些酆都怪谈,夜里看起来还有些慎得慌。
赵宥说完了话就推门进来。
酆都备着的寝衣他穿来倒是正好,服帖修身,衬出修长有力的身段,也没掩住风流矜贵的气质。
赵宥不刻意摆出不正经模样的时候还挺像那么回事,很有传闻里琅琊王丰神俊秀的风采。
宋珩之只浅浅递去了一个眼神,便收了回来,不再多看他。
“少看那册子,小心夜里做噩梦。”赵宥从宋珩之手里抽走画册,兀自收在了一旁。
宋珩之冷冷地蹙起眉,眼神似乎在说:你拿走了我看什么?
“小孩子就该早点睡觉。”赵宥反手一扔,画册飞到了墙角。
“你才是小孩。”宋珩之不满地扯了扯嘴角,瞪了眼赵宥。
赵宥正欲开口回怼,倏尔却传来了敲门声。
两人意外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
这么晚了,谁还会来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