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我。”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赵宥与宋珩之意外地对视一眼——
来者居然是裴修尧。
宋珩之收在袖下的手不由地紧了紧,难道裴修尧是来向赵宥捅破他身份的?
宋珩之皱起眉,面色隐隐透出沉重。
赵宥却在听出门外是裴修尧后没有多迟疑地起身去开了门。
入目的裴修尧也是洗漱了一番的,穿了一身青山碧的绸制寝衣,身形倾长,气质矜贵,面上戴着一抹浅淡的笑。
这么看着倒是没了白天那股子锋利感。
“这么晚了,世子有何贵干?”赵宥面色里浮起几分了然的玩味,只是话里话外又都不像欢迎来客的模样。
听得明晰,这俩人分明熟稔得很。
裴修尧“啧”了一声,语气里是似真似假的不满:“殿下不必硬装成什么正经人,我从前打更之后在花街柳巷遇见你可不在少数。”
宋珩之对此不意外,只是挑着眉眼斜睨了一眼有些尴尬的赵宥。
“……以前是以前。”赵宥哽了一下,没料到裴修尧这么不给面子。
“到底让不让进啊?”裴修尧看起来不想与赵宥扯皮,直截了当道,“我还以为你很想知道些案件的细节呢?”
“世子愿意讲?”赵宥闻言,轻挑了下眉。
裴修尧纡尊降贵地瞥了一眼宋珩之,自顾自越过赵宥走了进来,悠哉地坐在椅子上。
赵宥全然不在意裴修尧这些看似僭越的举动,只倚在门口面露趣色。
“你觉得我会如此小气?”裴修尧慢条斯理地笑了下。
“不敢。”赵宥笑着双手合上门,坐到裴修尧对面,“赵某洗耳恭听。”
裴修尧轻笑一声,也不理赵宥话里有意的折煞。
全九州能受着赵宥这话的,恐怕也只有裴修尧了。
江州汝陵,长宁王府,大雍唯一异姓王。裴家地缘江南富庶地,千年世家,傲立三朝而烈火烹油。长宁王在朝坐镇枢密院,统领全国军务握有实权。老长宁王曾一战杀敌三十万,挫尽匈奴锐气,至今不敢再犯我疆。
当今长宁王妃孙思乔则是雁落山孙神医唯一的女儿。雁落山是九州唯一的药宗,宗主孙圣景是开宗以来最年轻的半步洪荒,真真正正的妙手回春,“阎王叫他三更死,我偏留他到五更”的盛名响彻江湖。
长宁王与王妃婚后又只生了裴修尧一个,于是这位倾尽了两个顶级世家的所有宠爱于一身的九州瞩目的天之骄子,实际上过得比起几位皇子还潇洒滋润几分。
这样贵中之贵的世家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长宁王世子不称殿下只称世子,直接表明长宁王府不参继承的原则,惯于把自己摘得离朝堂斗争很远。
裴修尧这个王府世子更是一年都不会去面几次圣,更别说奉命查案了。
能让世子亲查的案子必然有玄机在其中,于公于私,赵宥都想听听裴修尧的见解。
“就这么听?”裴修尧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宋珩之。
“就这么听。”赵宥面不改色。
宋珩之意外地看了眼赵宥,坐在一侧没作声。
裴修尧玩味的目光在两人中间绕了圈,也没多管事。
“好吧,那我直说了。我知道你三年前自请离京是为了查慧妃之死。”裴修尧单刀直入,毫无拖泥带水。
“太医院首席曾是我外公的门生,慧妃死后他曾与外公秘密写过信,说了一点其中的蹊跷之处。当时太医院下的定论是慧妃死于肺疾病入膏肓,但实际上导致她死亡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肺疾,而是咳血所导致大量内出血。但普通肺疾咳血是不会导致如此的。”
“与这次的凶案有关?”赵宥拧眉,裴修尧说的这些,他也是查到了的。
“人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死的,外伤,大量出血,根本来不及救。”裴修尧正色道,“外公亲自查看的尸身,他说这种止不住血的情况像是中了某种毒,不过也只是猜测。至于慧妃,我没验过尸身,没法作出什么论断。”
“你我会同时现身酆都,还不算一种论断么。”赵宥讽刺地出声,眼眸低垂,看不清其中的意味。
裴修尧不置可否,继续说下去。
“不过案发时我到的实在巧,幕后黑手可能都没想到我还来得及听了一句遗言。”
“殿下,接下来的话我可连在陛下那里都没说呢。”裴修尧淡声笑了下,目光意味不明。
赵宥眸色深沉如渊,等着裴修尧的下文。
“没有信。”裴修尧语气一沉。
赵宥眸色蓦然变深。
“死者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信。”
“汝陵递给刑部的折子上也没有提及半个信字。”裴修尧冷笑一声。
“可盛京偏偏传开了这么一则流言,说国师与老天师夜观星象、占算紫微,写了那么一封信。你或许还没听说吧,如今盛京里,齐王、昭王可为了这封信互咬得厉害,朝都快上不下去了。”
裴修尧讽刺笑得意味不明。
“而我居然还在酆都遇见了深居简出的琅琊王殿下。”
“那我还真就不得不怀疑一下,这封信,是否确有此信了。”
“是没有信还是你去晚了没拿到信?”赵宥不理他的话里有话,单刀直入地反问道。
“没有信,死者临死只喊了声老天师,他死之前,我与青城山一个道士在他门外意外碰了面、试了几招,那时候还没发生命案,我到得不算晚,几乎是他刚刚遇害,我就到了。后来我问了那道士,他说老天师并没有让他带信下山,只是让他来雁落山拜访故友。”
“噢,多说一嘴,那个道士就是十八年春祭陛下看中的那个继任,老天师亲传弟子。”裴修尧说完,撑起了下巴,静候赵宥的反应。
“我哪位皇兄做的局?”赵宥抬眼,冷声道。
裴修尧换个手撑下巴:“我以为是你做的局。”
赵宥嗤笑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
“殿下,你可别在此自怨自艾——”裴修尧一双凤眼挑起狭长的弧度,“盛京还有一则没传开的传言——”
赵宥低垂着的阴测目光毫无温度地落在了地上,冷光凌凌。
“好像说的是琅琊王殿下将要回京,特地在雁落山给两位殿下送上一纸厚礼。”裴修尧满意地见赵宥一脸阴鸷,半眯起眼睛敲了敲桌板。
“一封查无实据的信,牵出东宫储位,牵出国师,牵出青城山,还事发汝陵。”
手指敲击实木的清脆闷响在不大的房间里掷地有声。
敲在每个人心里,落下了不同的回音。
“什么毒,要长宁王世子、刑部尚书亲自查?”
“陛下难道不知道裴家从不站队?”
“陛下难道不知道龚道济是你琅琊王左丞一手扶上来的?”
宋珩之微微垂下眼睑,有些艰难地吸了口冷气。
裴修尧把话说到这里,就连他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江湖人都懂了其中道理。
他多看了一眼面色不大好看的赵宥,一时间也神情复杂。
“这案子能不能查出来,最后是怎么个定案法,陛下他根本不在乎。左右争那把椅子的、敢做这事的,不过两三个人罢了。他特地派龚道济远赴酆都亲自查案,不过是顺水推舟要把你也拉进来,一了百了做个大局。”
“说真的,赵宥,盛京在变天了。”
“半山风雨已经压在你头上了。”
“你知道的,你们皇家的斗争从来不是在争个谁输谁赢——只有你死我活。”
“刀已经架在你脖子上了,你还要独善己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