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山,北阴殿。
这是一座横宽竖长都放得极大的宫殿,每一扇门大概都要五人高,把人衬得很渺小,甚至小小的一步也落有回声。
宋珩之行走其间,只觉得有种诡异感,心理上不大舒服。
身着鸦青色劲衫的罗山弟子引着三人向北阴殿正门走去,在殿门的台阶前示意三人留步,去与门前立侍的同样服饰的弟子禀报。
两人轻声交谈了一会儿,弟子退下来,领着三人走过台阶,向另一侧的门走去。
“主事现在与贵客相谈,几位还请移步偏殿稍侯。”
赵宥立在高耸的殿门前稍作停留,似乎是蹙了下眉,才对身后的飞霜与宋珩之点了点头,起身跟着去了偏殿。
三人在森冷而空荡的偏殿坐下,新来了个罗山弟子一言不发地给三人倒了茶水就走,待客礼仪很是怪诞。
飞霜皱着脸打了个寒栗,很不适应这种氛围。
赵宥面色微沉,敲着扇柄在殿内有一搭没一搭地踱步,忽而转向飞霜沉声吩咐:“你现在下山去与飞梁会和,与他带人一同回齐州去找叔父。”
“公子?”
“按我说的做,现在,立刻。”
“可是……”
“我花钱雇宋珩之是当花瓶的?别担心,我有数。”
“快去,我怕晚了来不及。”
说着,赵宥将腰间的一块木牌交给了飞霜,飞霜握着木牌面色一凝,点头行礼,疾步而去。
宋珩之不明所以地看向面色凝重的赵宥,就他与赵宥打交道的这两天以来,他没见过这人对什么事露出过这种严肃的表情。
“我们也走。”
赵宥“啪”地一声收起折扇,径直走向偏殿通往主殿的小门。
“现在?”宋珩之虽有些迟疑,但还是跟着起身。
“就现在。”赵宥没有半分犹豫地推开门,动身就走。
通往主殿的回廊很幽暗也很空阔,两人的呼吸声与脚步声被放得很大,不大流通的空气里还掺杂着些许含糊的人声,瘆人得紧。
两人越靠近主殿,入耳的人声越清亮,只是具体的字句内容却依旧难以辨听。
宋珩之立在赵宥身侧,手抚上主殿侧门感受了一下其中的波动,轻轻摇了摇头:“酆都的噤声令,天逍境下的,我破不了。”
正是有这道噤声令,他们才无法听清主殿内的交谈声。
赵宥只犹豫了一瞬,缓缓咧开嘴角,扯出一个颇为桀骜不驯的笑:“那就冲进去听。”
还没等宋珩之反应过来这句“冲进去听”是什么意思,那门就被赵宥无情地一脚踹开,伴随着主殿内映来的火光与戛然而止的人声。
只是赵宥面上表情也随着火光映上他的脸庞而骤然变得特别精彩。
宋珩之居然从中看出了几分要落荒而逃的意思。
不过还没等赵宥迈开步子跑,一条巨大的蛇尾就卷了过来,把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的两人拉入了主殿大堂。
大堂里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浑身雪白的少女,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被迫齐聚一堂的四人大眼瞪小眼,徒留一片静默。
赵宥“唰”地打开折扇掩了脸要走。
更先他一步的是那看似佝偻的老人“啪”地一声跪倒在地,行了个十足标准的大礼。
“微臣参见琅琊王殿下!”
声音也是十足洪亮。
赵宥:“……”
宋珩之:“……?”
白色少女:“……?”
僵滞在原地怎么也不是的赵宥面色一言难尽地收下扇子,极其勉强地摆了摆手:“……你先起来。”
宋珩之如刀的目光直射而去,面色也是一言难尽:“琅琊王?赵宥?”
赵宥面色僵硬地扯了扯唇角,算是应下了。
“……就你?”
倒也没有先生气,宋珩之更多地感到不可思议。
他忽然就认可了什么叫江湖传言不可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盛京的事,就是天下的事。皇帝那点家事,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谁坐那把龙椅的那点事。
加之本朝无太子,所以盛京里事儿格外多,格外精彩。而处于那满城风雨最尖儿上的皇子,便是先慧妃所出的四皇子,琅琊王赵宥。
慧妃出身琅琊王氏,齐州烈火烹油的顶级世家。其兄长王国公,大雍的肱股之臣,位居左相,握有实权。
而这位传闻中的四殿下赵宥其人,据韩太傅说,是他教导的三代皇子皇孙中,最天资聪颖的一个,能文能武,雄才大略,有真龙之相。
本是一个极好的开局,却偏偏天不遂人愿。
承华十七年,慧妃病逝。
承华十八年,天子春祭敬请新师——大雍祖上的规矩,一朝天子一朝国师——敬请新师,意味着陛下有意立储了,赵宥却在这时自请离京惹得盛京一片唏嘘,而性情古怪的承华帝更是直接甩了一句“不想回来就别回来”,结果这位殿下居然还真的一去不回。
于是这位惊才绝艳的琅琊王在盛京的明争暗斗和九州的风言风语里被传得愈发神乎其神,还自带几分悲情色彩,声誉颇高。
……
可是,谁能想到琅琊王居然是这个不着调的纨绔模样?
宋珩之皱起眉,看着赵宥的目光愈发一言难尽。
“殿下您怎么……”花甲老人颤着手来扶赵宥。
赵宥抢先一步走上前把人按在椅子上坐稳了才退开。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来的是你?裴家呢?”
“微臣是奉陛下密令……”
“哟——”
老人话还没说完,被主殿大门处传来的声音打断。
是一道颇为桀骜不驯的嗓音。
“什么风把我们琅琊王殿下也吹来了酆都?”
宋珩之听着这分外耳熟的声音,眉眼皱起,有些不好的记忆浮上心头。
赵宥却像是终于等来了他想等的人,面色好看了些,语气平稳有力而不失几分熟稔:“世子。”
宋珩之彻底冷下了脸,一双冰凉如许的眸子落向了门口逆光而立的人。
汝陵,长宁王府世子,裴修尧。
也是那个害他丢了银票,如今沦落到在赵宥处捡生活的罪魁祸首。
裴修尧一双矜傲的凤眸睨到宋珩之身上,眉尾一挑。
显然也是想起来了这位在他手下吃了亏的“老朋友”。
两双高挑标致的眸子撞到一处,各散着各的“好意”,锋芒相对。
赵宥也发现了宋珩之与裴修尧之间的针尖对麦芒,一时摸不清情况。
怎么,这算是美人见面分外眼红?
“你们……认识?”
赵宥狐疑的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转,开口道。
“没见过。”
“不认识。”
一声矜骄,一声冷淡,同时落地。
两人各抬眼瞥了对方一眼,又纷纷转开,气氛微妙。
赵宥不置可否地摇了摇折扇,面带兴致地各看了一眼两人,做探究状,这俩人绝对有猫腻。
或许能从裴修尧哪里打探些关于宋珩之的故事也说不准。
“我和龚尚书是奉陛下的命来查一桩案子。”
裴修尧没理赵宥的别有深意,兀自坐到了龚道济侧方的上位,端起桌上备好的茶。
坐在主位的少女才终于笑吟吟地开了口:“今天的客人真是出乎意料地有趣。”
“刑部尚书、裴世子、琅琊王、还有……”
她的目光在宋珩之身上转了一圈,面对宋珩之冷凝的目光,她只眯起眼睛微微讶异了一下,便笑而不语。
“说说呀,究竟是什么案子给我们酆都招来了这么多贵客,真是蓬荜生辉。”少女撑着椅子晃了晃腿,一双泛着红的眼睛眨了眨,只是最后的四个字说得耐人寻味。
“看样子殿下是打算旁听了?”裴修尧在上座慢条斯理地掀了掀杯盖,语气悠悠。
赵宥甚是不客气地坐到了裴修尧对面,还对宋珩之招了招手,示意他也坐。
“怎么,世子不给听?”语气很像个地痞流氓。
裴修尧笑一声。
“哪里的话。殿下若是不听,我才觉得遗憾。”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
赵宥挑了挑眉,给自己添了杯茶,作状洗耳恭听。
裴修尧对龚道济微微点了下头。
“……那就由我来讲讲罢。”于是一旁的龚道济清了清嗓,缓缓开口。
“一个月前,在雁落山出了桩命案。”
话音未落,其余三个人各异的视线都转向了悠哉喝茶的裴修尧,世子却像是全然无视,甚至还悠哉悠哉地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
“……本可以是一桩普通凶案的,只是盛京渐渐传出了些关于这桩案子的传言,才闹得愈演愈烈。”
“传言说,死者是青城山老天师与天道阁姜国师的共友,手上握了一封老天师交给国师的信。”
赵宥与宋珩之都随着“老天师”与“国师”的字眼皱起了眉。
“盛京传言……那信里,是两位天师占的下一位紫微星命……近来京城满城风雨,流言四起,直接威胁到了朝政运行与皇家颜面。”
“陛下担心谣言惑众,特派微臣与世子秘密出行,暗中调查真相。”
龚道济缓缓说完了梗概,一时大殿内一片沉寂,各人神色不一。
“尚书大人,我理解你要办案的心情。”上座的少女笑吟吟开口,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只是这雁落山的案子,怎么查到了我们十万八千里远的酆都呢?”
句尾却带了几分刺意。
“是啊,怎么就查到了你们酆都呢?”裴修尧终于开了口,把问题四两拨千斤地抛了回去。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少女依旧笑得美丽,眸子红得发亮,像一条美丽的赤练蛇。
“本也不至于叨扰酆都。只是验尸后我们发现死者死于一味奇毒。”说着,裴修尧凤眸睨向了赵宥,“此毒无色无味,无形无体。但可以使受伤者大出血而死。”
闻言,赵宥面色缓缓沉了下来。
“面对这样的毒,雁落山是回天乏术。所以想请欧阳小姐指教一二。”
欧阳茗眨了眨眼,对裴修尧展颜一笑:“噢?竟然还有连雁落山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吗?”
“没办法,雁落山只有医者,又没有神仙。”裴修尧无奈地放下茶盏,“所以我才来酆都找个懂行的问问。”
欧阳茗沉默了一瞬,才敛了笑容缓缓开口:“此事恐怕我是爱莫能助。”
“此话怎讲?”龚道济皱着眉开口。
“你们是想来问我什么?问我这是一味什么毒?是否出自我们酆都?还是问我们酆都为什么要去雁落山杀人?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欧阳茗摸了摸从椅子背后钻出来的一条小黑蛇,语气很淡。
“如果是这些问题的话,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小黑蛇在欧阳茗白得病态的脖颈上蜷了一圈,像一圈黑色的颈圈。少女不带笑意的稚嫩脸庞上,淡红的双眸渗出几分寒光。
“酆都的毒,只会用在酆都的仇人身上。你所说的什么国师与老天师的共友,我连听都没听过,何谈要不远万里地去杀他。”欧阳茗冷冷道,“我只能向你们保证,雁落山凶案与酆都无关。”
“你拿什么保证。”裴修尧却不领这个情。
“我不需要拿什么作保。”欧阳茗把小黑蛇从自己脖子上拎起,“酆都不涉足皇族家事,这是门规。”
“违者扔蛇窟,死不见尸。”欧阳茗手中的蛇像是听懂了一般吐了吐蛇信,钻进了她的袖中不见了踪影,“我们吃过一次亏,不会再吃第二次的。”
“……还有什么疑问吗?”
欧阳茗又笑了笑,把目光盈盈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
“这……”龚道济摸了摸胡子,试探着用眼神询问裴修尧。
裴修尧微微蹙眉,沉声不语。
赵宥则沉了面色,对宋珩之微微摇了摇头。
“啊……真是不巧……”欧阳茗看了眼天色,后知后觉道,“现在怕是过了辰时,罗山已经封山了。”
“几位……恐怕是回不了住所了。”
少女似乎是很苦恼,还有些着急:“可是山里一向没有客人的……还能空几间屋子啊……”
看着少女不像作假的烦恼,几人皆是有种不大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