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料,这差事终是落在了沈言身上。

  面对圣上给出的理由,“陶杌资历尚浅,不若你会照顾人。”这话听着,颇有些讽刺,沈言不置可否,神色淡淡,便也应了。

  陶杌看在眼里,犹疑这是否才是对方的真实目的。

  他此前急于表现,反而落了下乘。

  头一回做这般事情,宋稷还有些不自在,面上仍嘱咐着,“季山河虽是待罪之身,又有失职之嫌,便也只是做苦役,切记,不得用刑。”

  用了也不能让旁人看出,最好让人吃个哑巴亏。

  沈言了然,接过令牌。

  却见委以重任的宦者神色不变,只垂首应是,叉手行礼领旨,起身,君臣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难掩默契。

  陶杌看在眼里,心里一沉,他必须做些什么,夺回圣心。转念一想,计上心头。

  要事得以解决,精神一松,宋稷便有些困倦,正想将两人打发,却见沈言先行站了起来,进来时脱了氅衣,此时一身道袍,越发显得空荡,仿若风轻轻一吹,就要折了,想起季山河那独属武官高大强健的体魄,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

  看出了圣上的顾虑,若是往常,他便是要列举种种,以此证明,自己有勇有谋,能担重任,生怕因身体拖累,沦为无用之人。

  如今便也只是拱手,淡淡道,“夜间大雨,车马劳顿,臣体力不济,身体委实难消,若是再来回折腾,脸色憔悴是小,感染风寒,耽误了要事是大,是以,臣恳请圣恩,允臣在皇宫宿上一宿。”

  宋稷惊诧,沈卿素来不爱拿病弱说事,这会儿头次说来,莫不是身体当真不好了?

  困倦的精神徒然一震,“来人啊,宣太医。”

  沈言抬眼,眼皮一掀,偏浅的瞳仁微转,却也没有阻止。

  *

  “不出厂督所料,陶杌那厮果然有动静。”

  车厢一沉,有人跳了上来。

  “嗯。”沈言应了一声,态度平平,细长的双眼微阖,仍是闭目养神。

  说话的是沈言的左膀右臂,陈赦,是为役长,也叫档头,家道中落,便也凭着父辈关系,勉强通过选拔进了锦衣卫,自言与世荫承袭的天之骄子合不来,趁着东厂缺人,就填了这空缺。

  没旁的毛病,便是爱卖弄关子。雁衫霆

  半晌,没有听到下文,沈言睁眼,却不知对方瞧着他的脸,在想些什么,开口便道,“罚薪……”

  “别,别,督主饶命。”陈赦讨饶。

  和旁的役长敬畏远离不同,他是真心追随,亦不惧外界盛传喜怒不定的东厂提督,相处起来,还颇有些友人间的亲近之意,所以……

  一贯爽直的脸上带着几分难过之意,似有千言万语,又说不出口。

  “无事。”

  想来是为夜里圣上为他宣太医之事。

  一宿过去,如今怕已是人尽皆知,至于脉案,沈言转着挂在手上的手串,神色平淡,忆起圣上隐约愧疚的神色,又看到眼前人真切的感伤,方才勉强解释了一句,“宫中太医,一贯喜欢夸大其词。”

  但你忧思过度,有碍寿数总该是真的。

  陈赦欲言又止,心知自己人轻言微,左右不了督主的决断,便也只能尽心完成督主交代的任务。

  心里一叹,说回正事,他神色微敛,凑到沈言跟前,低声耳语。

  说完,直起身来,颇有些不忿,“陶杌那厮竟敢坏你的好事,你看,要不要……”

  沈言支着下颌,随手翻了翻犹带体温的书卷,“你觉得,这是好事?”

  “属下愚钝。”陈赦拧眉,“圣上既然愿意将如此重犯交予督主,想来是有重新倚重东厂之意。”别看东厂亦有自己的监狱,同样能不经三司,逮捕、审讯犯人,可圣上偏生更器重那群酒囊饭袋,分到他们手中,也就只有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这次涉及通敌谋逆一事,本就该东厂负责,谁成想竟然让锦衣卫给抢去了,回头又成了个西厂,说的好听,天子耳目,刺探消息,成天见的在茶楼酒肆吃茶听书,在勾栏花楼与娼妓调笑,被跟踪了都不曾发现,反应迟钝,连最次的番子都不如。”

  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在家憋了许久的陈赦一股脑说了一通。

  直到马车一顿,颇有章法的叩门声响起,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督主跟前发了牢骚,竟还没有被打断。陈赦懵然,“督主,你怎的不开口示意?”往日他说多了,督主都有些不耐,直接打断,让他说回要事。言词激烈些,督主又训斥他要慎言慎行,以防隔墙有耳。

  如此耐心,他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反而越发惴惴不安起来。“督主……”

  “你说的对,我为何要呵止?”沈言换了个姿势,理了理衣裳褶皱,不轻不重地提点道,“圣上之事,还是少说为上,若因此出了事,我不在跟前,你怕是要吃苦头。”

  仿若遗言的话涌入耳际,陈赦鼻头一酸。

  却见清瘦骨立的男人阖起书卷,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细长的双眼微眯,“说不得,这的确是好事。”

  *

  “督公,这边请。”

  与厂督同级的指挥使,仍在追查季山河通敌谋逆一案,听闻东厂提督亲临,还带着圣上令牌,不敢大意,指挥使之下,形同副使的两位指挥同知,便也陪同着,一道下了诏狱。

  沈言,再加上档头陈赦,以及少数护卫,两位指挥同知也带了狱卒,尚且宽敞的过道,便显得有些拥挤。季山河的监牢在最里头,在众人的簇拥下,沈言束手拢袖,走在中间。

  狱中的环境算不上好,烛光昏暗,周遭弥漫着潮湿的腥臭味,有犯人的排泄物,亦有刑讯过后,未及时清理干涸发臭的血污。却也是他最熟悉的气息。

  沈言一瞥。

  却见神色麻木的犯人,或倚在墙边,或躺在地上等死,或呢喃自语,神色癫狂。身上或多或少残留着刑讯的痕迹,甚至还看到了几个熟人,由他亲自带人逮捕,又让锦衣卫接手。一看便知,这刑讯手段颇为粗糙,怕是没能撬开那些硬骨头的嘴。

  倘若是从前,他或许还会亲自操使一番,震慑宵小,让旁人恐惧他的威名,如今好戏开场,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便也暂且作罢。

  提心吊胆了一路,却见声名在外的东厂提督,便也只是看了两眼就收回了视线,虽态度冷淡,但也没有多生事端,领头的指挥同知心中稍定,与同僚对视了一眼,皆是松了一口气,眼见着拐个弯便要到关押之地,他开口说道,“前面便是……”

  “你还当你是威风凛凛的将军?”

  “与其让阉人折磨,倒还不如让兄弟们爽快爽快,这男人的滋味我还真没尝过。”

  “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说不得还能得了趣,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弄的血溅当场。”

  “啪。”身材健硕的男人抬手,捏住袭向臀股的手,眉头紧皱,没受刑罚,只饿了几顿,不知昏迷时被喂了什么,浑身虚软无力,但他也绝不是软弱可欺之辈,他神色一敛。

  不料闯进来的几个狱卒竟也是懂拳脚功夫的,互相配合,几番交手,竟将他扑倒在地,摁住四肢,头朝下被压在茅草堆上,单薄的囚服被掀了起来,腰带一松,袴裤被抓住往下,“放手!”

  “你们是谁!”

  如此动静,竟也没人来查看,季山河心里一沉。

  却听上方狱卒狞笑,“要怪就怪那阉狗去吧!”

  “住手!”被这变故惊到,指挥同知大呵出声,气急,在自己的地盘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事,还被敌对的东厂头目瞧见,真真丢尽了脸面。

  “还愣着作甚,把这几个丢人现眼的家伙都拖出来!”

  没成想,好巧不巧,竟被当场撞见,欲行歹事的狱卒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像坨烂泥一般,被拖出了监狱。

  “某驭下不严,让督公笑话了。”指挥同知脸色难看,拱手致歉,“恕某先行一步,处理此事,剩下的便由右指挥同知从旁协助,若再有何事,难以抉择的,也可差人来寻某。”

  说完,便风风火火的走了。

  “督主,我也跟去瞧瞧,省得他们回头弄死了人,还赖到我们头上。”该死,竟敢辱骂督主是阉人,等着,这就让他们品尝一下东厂的厉害。

  看出陈赦言不由衷,沈言沉吟片刻,便也应了,“去吧。”

  最后,此间,便也只剩右指挥同知,少数狱卒,他,以及他的护卫。

  沈言抬眼,四目相对,一直沉默寡言的右指挥同知微不可查地点头,细长的双眼微眯,身姿颀长的宦官抬手,昏暗的烛光落在苍白的肌肤上,罕见带上了几分活人的生气,“你们,在这候着。”

  目送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右指挥同知背过身去,看向满脸疑惑的狱卒们,淡声道,“你们,都转过身去,捂住双耳。”

  盯着众人都捂住了,他亦抬手,捂住耳朵。

  隐约听到大声呵斥的声音,身上的禁锢消失,又是沉稳有序的脚步声,进来,又出去,季山河试图爬起来,却听轻盈的脚步声,背脊一重,被踩在脚下。

  “你……”季山河下意识挣扎,却不知对方踩在何处,身体竟完全使不出劲来,心里沉重,停住了无谓的挣扎,沉声道,“你是谁?有何目的?”

  “陶杌。”单脚踩在宽厚的背上,沈言话语一顿,脚下结实壮阔的背脊似僵硬了一瞬,他单手翻着书,“他在寻我的麻烦,牵连到你,委实抱歉。”终于找到了一副还算贴切的。

  反手,将敞开的画竖在男人眼前,又像是突发奇想,随口道,“你觉得,男子的贞.操,重要吗?嗯?”尾音上扬,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冷漠如冰。

  “陶杌,我是说,西厂提督。”沈言半蹲下来,掐住了身下人的脸,剑眉星目,棱角分明,颇有阳刚之气,此时眉头紧蹙,茫然睁眼,几缕鬈发垂落在脸侧,衬着蜜色的皮肤,又生出几分楚楚可怜。他嘴角微弯,细长的双眼掠过,哂笑,“他似乎觉得,你被几个人扒了衣衫,我便会因此嫌恶,抛弃你。”

  被迫仰头,背对着身后的人,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瞧见半张苍白的脸,薄唇启合,垂在地上的双手不住收紧,落下灰色的指痕。季山河哑声道,“你到底想……”

  “他当真知晓,一个,阉人,如何与寻常男子春风一度?”

  骤然接近的纸样杵在眼前,栩栩如生的工笔画,耳边是妖魔的低语,紧抓地面的手被握住,一根根,擦拭干净,掌心落入了一串手串,木质檀香,犹带体温,“认真数,里面,或许有你寻求的答案。”

  烛光浮动,此起彼伏。

  “本督有胁迫你吗?嗯?”

  额头抵住小臂,咬住囚服下摆,只余闷声,“……没,有。”

  卑鄙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