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处立着一面高大却又拦腰破碎的镜子,是被丢弃的全身镜,安澈拐弯时赫然发现,镜子里他背后那个浑身包得严实的人,露出了一只眼。

  灰白的瞳孔,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的手从兜里拿了出来,握着一把匕首。

  安澈从来没有跑得那样快过,狂奔剧烈消耗着他的体能,呼啸的风很冷,他冷汗直流,脸上是冷的,体内却热得快炸了,疯狂压榨着肺部,跑到最后连四肢都只能僵硬地摆动。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甚至不知道前行的目的,被成堆的栅栏绊倒时浑身疼得发抖,剧烈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来。

  好在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这里相当荒凉,低矮的建筑一座接一座,简直是贫民窟中的贫民窟,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安澈撑起身子,他腿还在发抖,却忌惮着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男人,缓慢找着路。

  突然,他停在一间破财的院子外,密密麻麻竖起的木板拦住路,只留了一道一指宽的缝。透过缝,他看到里边站着几个人,其中一道身影尤为熟悉。

  那身影缓步走着,侧过来了半张脸。

  安澈呼吸一滞,他看清了,那是他的母亲——芙斯托。

  可是她为什么在这儿?这个时间不应该在医馆帮忙,赚养家的铜币吗?

  他蹲下来,本来想直接去找芙斯托问清楚,但她身边还站着外人,他性格内向自闭,一向不喜欢跟外人接触,便按捺住冲动扒在缝隙往里边瞧。

  芙斯托好像在跟人聊天,破布衣衫,裤腿满是泥污,是那个熟悉的劳碌妇人,但她身上却没了白天对着安澈和奥尔丹的温柔,不施粉黛的脸带了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她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看起来相当危险。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她漫不经心地笑:“别提了,我家那个小杂种,我迟早要弄死他。”

  安澈浑身冰凉。

  “走吧,我相信你的品味,别让我失望。”

  芙斯托拿起了一个包,鼓鼓囊囊的看起来相当沉重,但她背得轻松。她身边那两个人一高一矮,体型有些怪异,走路姿势也不像常人。

  等到她们走了,安澈又等了十来分钟才缓慢地爬出来,这回不止手脚,他嘴唇都在微弱地颤抖。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芙斯托消失的方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回家,不跟上去。

  离他大概十几米的灰色大楼下,一道深色的影子静静伫立,直到安澈的身影渐渐消失,他才缓缓跟了上去。

  破旧的玻璃上,映出了他那只灰色的眼睛。

  等走到家楼下时,安澈的脸色已经白得不能更白了,今天受到的剧烈惊吓已经够多了,他的体能很难支撑他再去完成什么大动作,他脑子里一团浆糊,一边想着芙斯托嘴里说的话,一边想着那个神秘又诡异的杀人犯,稀里糊涂上楼。

  楼里的灯亮起的时候,他缓缓停了下来。

  他清晰地听见,他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近在咫尺。

  一刹那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细细密密的汗珠从额头冒出,坠在纤长的睫毛上,连睁眼都艰难。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汗落在眼睛里,酸涩又难受,他不动,身后的人也不动,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中。

  “安……”

  低柔沙哑的声音,似乎带着口音,咬文嚼字都有些生硬。

  紧接着,安澈感到他的肩膀被揽住了,温热的掌心紧贴着他冰冷的身躯,热气似乎就在耳边,带着怪异的亲昵:“安澈。”

  这个声音总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安澈绞尽脑汁想不出来他究竟在哪里听过,嘴唇轻轻颤抖。

  他打了个寒战:“你、你要干什么?”

  难道是想先戏弄他,再杀了他?

  “你在害怕吗?”他的手探到安澈眼前,无意间碰到他一头冷汗,又落在睫毛上。

  ……安澈看见了,这个人衣袖上暗红色的水渍,好像是血。

  他干涩的眼睛被他揉得顿时落了泪,温热的泪珠如断线珍珠,刷的落下,眼尾通红,却动也不敢动,可怜极了。

  这人力道时轻时重,甚至给他一种要随时把眼珠子挖出来的错觉。

  他感到这个人站得更近了些,高大的身形将他笼罩,那双修长而有力的手按在安澈脖颈上,还没用力就留下了一道绯红的印子。

  就像安澈裸露的脚踝上,那些略显狰狞而又缠绵悱恻的红痕。

  他的五官无一不精致,皮肤很薄,总沁着淡淡的粉色,但他太瘦了,像脆生生的嫩竹,还未长成,便颤巍巍地立了起来。

  喜爱他的人自然想要百般呵护,让他生在温室,无忧无虑,憎恨他的人就恨不得将他拦腰折断,百般折辱,好让他再狼狈不堪些。

  那人掐着他的下巴,眼里的情绪复杂得看不清,半晌声音低沉:“看我。”

  安澈惊恐之下眼泪掉得更快了,颤抖的睫毛几乎挣不开,嘴唇像是被揉过,更加红艳了。

  他鬼使神差伸手按在安澈嘴唇上,恰好这时候安澈睁眼,他们四目相对,看到了他琥珀色的眼。

  紧接着,安澈狠狠松了一口气,腿几乎立刻就软了,他半蹲在地上,捂着脸深深吸了口气。

  他认识这张脸。

  这是他的邻居,曾经敲开他们的门,找他们借过酱油,是个腼腆又绅士的人。

  是他看错了,邻居衣袖上那一处深色的水渍是衬衫的花纹,不是血。

  刚刚太过紧张,竟然将这人错认成今天追他的那个男人。

  只不过有那么一瞬间,安澈觉得邻居那双眼睛真是像极了那个人,跟那双眼对视他会莫名其妙地烦躁。

  真奇怪。

  邻居站在原地,看着安澈的表情从惊恐到劫后余生的喜悦,那颗沉闷的心忽然产生了一丝扭曲的快感。

  他缓缓蹲下来,扶着安澈,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温柔地擦去他的眼泪,轻声问道:“怎么吓成这样?”

  他琥珀色的眼睛有一瞬间变得灰蒙蒙,有几分讥笑,安澈却没看到。

  安澈一直像是只警惕的食草动物,可今天连续的惊吓让他变得有些一惊一乍,甚至有些脆弱,邻居的温柔来得猝不及防,却让他像是找到了临时的支点,紧紧抓着邻居衣襟,茫然地睁大眼睛,眼泪几乎把他小半张脸打湿透了。

  他的脸很小,很柔软,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良,有些瘦得可怜,他哽咽着,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指节用力到发白,惊吓到无意识向一个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倾诉,在此之前对安澈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宁愿像一块死板的石头,也不愿意跟陌生人多说一句话。

  邻居沉默了半晌,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在怀里。

  紧接着又鼓励似的,语气带着诱惑:“没关系,尽管和我说说,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我可以当你倾诉的对象,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安澈埋在他颈窝什么也没说,依赖的动作却让他心情诡异地好了很多。

  直到安澈跪得腿有些麻了,才小声跟邻居道了个别,锤了锤腿上楼回了家。

  开门的时候安澈敲了敲小窗:【这身体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严重吗?】

  【这怕不是泪失禁体质吧,眼泪哗哗流,止都止不住,有没有稍微克制这个一点的道具。】

  而且痛觉感应未免太灵敏了。

  天知道他努力憋了多久,不管干什么——磕了碰了都差点掉眼泪,还一哭就停不下来,实在是让他有些烦躁。

  系统调出资料仔细查看:【这是人物本身就有的体质,我们没法改变。】

  【行吧。】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奥尔丹瘫在沙发上摸了本杂志在看,安澈走到餐桌,发现那一坛子肉连渣都不剩,只有旁边小半碗冷掉的豆子汤能吃。

  他什么也没说,把豆子汤热了一遍,就着路上阿姨给的半块面包沉默地吃了起来。

  收完餐桌后,他已经没看见奥尔丹了,估计是回了房,他走到客厅眼神无意间一瞟,竟然看到自己的房门大大咧咧敞开着。

  奥尔丹看安澈不爽很久了。

  这个弟弟面对他时一直阴沉沉的,冷漠又孤僻,在房间一呆就是一整天,门也不出,却在对着芙斯托时换了一副模样,无辜又可怜,让芙斯托老以为他欺负安澈。

  他倒要看看安澈屋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安澈房间没有灯,光线昏暗,奥尔丹是摸黑进去的,屋子里陈设简陋,没什么新奇的地方,他屋子里有的这里都有。

  但他看到柜台上有一团东西,似乎被折叠放好,足足有半人高。

  家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东西?

  奥尔丹走过去抓住那个东西,触感却诡异地细腻,简直像是活人的外皮,只不过是冰冷的,紧绷的,好像下一刻会活过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咯吱——

  寂静的房间突然响起木门颤巍巍的声音,奥尔丹吓了一跳,回头发现安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圆润的眼盯着他。

  “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