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有点搞不明白,明明前一阵向两边父母坦白他们的关系的时候两个人还都是很乐观而且开心的,没过多久怎么就到了现在这样。

  他不是一个喜欢把分手挂在嘴边的人,因为家庭教育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伤害就已经造成了。但是他也知道程旭也不是这样的,他的男朋友喜欢冷言冷语说话拐弯抹角,什么都要人去猜,然而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说出“分手”这种词来。

  但是梁远也明白,换了谁被捅了几刀都不会有多高兴。程旭对谢之靖忍耐多年,一朝终于有机会能理所当然地发作出来,他这样也是难免的。

  一路上被程旭的话搞的心神不宁,又混合着对舅妈的担心,梁远坐在他哥的车里心不在焉地看着路边的风景。真的到了的时候,看到床上那个人,别的事瞬间被抛到脑后。

  梁远忍不住上前叫了一声“舅妈”。

  床上枯瘦的人朝他伸出手,笑了下:“小远。”

  那股酸涩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梁远把提着的东西放在床边,梁昶文制止了谢之靖想要将谢妈妈扶起来的动作,轻声道:“舅妈,你躺着就好。”

  空气中飘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因为病人不能见风,窗户长年关着。这股中药味里难免就混入了一些别的,又闷、又潮湿,从床上这个行将就木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能从这股味道中嗅到未来。然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对此保持着沉默,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仿佛在演预告片里暗示了大团圆结局的饭后肥皂剧。

  没聊几句,谢妈妈就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梁昶文倒了杯水喂给她喝,谢妈妈喝了几口,慢慢伸出手来拉住梁昶文的手:“好孩子,舅妈想求你件事。”

  梁昶文说:“您尽管说。”

  谢妈妈的眼中含着莹莹的泪光,眼神从梁昶文那往梁远这看过来:“小靖是跟小远他一起长大的,他人闷,有事也不说,性格又执拗。不求你们帮他什么,只希望他以后如果一心决定去干什么傻事的时候,你们能劝上两句。”

  谢之靖站在旁边,从梁远他们进来后打完招呼就一直沉默着。几日不见,他的人较之前又大幅度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脸上带着长期睡眠不足的疲惫感。

  以往他虽然也不是情绪起伏很大的那种人,然而今日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抹去了一样。他寂静的像某些冬日的夜晚,除了支撑他机械地站在那里的东西之外什么都没有。

  梁远语气振重:“好的,您放心。”

  回去的路上气氛沉重。梁远长这么大第一次亲身直面死亡,只呆那一会,就让他陷入难以拔出的低落情绪中,他不由得想到,如果这个时候照顾在亲人旁边,一天一天的亲眼看到她离死亡越来越近,肯定会像陷入泥潭一样的痛苦中吧。

  他想到靠着墙站着的谢之靖。

  手机铃声响起来,梁昶文在开车,开了外放。对面是他们妈妈在问情况怎么样,梁昶文说:“及时做好后面的准备吧,估计也就这一两周了。”

  梁远转过头看他,路灯的光影飞快地从梁昶文的脸上划过,他语气冷静,然而脸上还是不免带了些怅然。

  秋天迟迟未至,最后一波热浪依然肆无忌惮地席卷了整个城市。在影视剧里葬礼通常有雨,然而现实中不仅骄阳似火,穷人甚至连场像样的葬礼都办不起。

  梁妈妈在殡仪馆门口逮到了谢之靖,顾念着今天日子特殊,然而语气中不免掺杂了些火气:“就你自己?你爸呢?”

  谢之靖像是反应迟钝的人偶,麻木地抱着怀里的盒子,过了很久,才眨了下眼道:“我昨天跟他打架,把他腿打折了。”

  梁妈妈愣住了,然而看到他怀里的盒子,慢慢地重复了几遍:“也是,也是,他该受这么一顿。”

  她转身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纸巾,梁远知道他妈要强,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于是走到谢之靖旁边,轻声道:“节哀。”

  谢之靖慢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小幅度点了下头。

  这时候工作人员拿着一叠纸过来让死者的家属填写确认,梁妈妈匆匆地跟着他走进屋里,对他俩说让他们在院子里等一下。梁远迟疑了下,坐在谢之靖的旁边。

  他的胃里仿佛在翻滚。然而身边的人肯定远比他要更加痛苦,梁远安静的呆了一会,旁边的人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于是他主动开口问:“舅妈生前有说她想葬在哪里吗?”

  谢之靖摇了摇头,低声说:“总归不会葬到他谢家的祖坟里。”他停了一会,然后接着说:“我想把她葬到她父母身边去。”

  梁远说:“挺好的。”他安慰地拍了下谢之靖的背:“我姐姐……我姐姐的坟就在我们老家的后山上,我爸妈在旁边给自己留了地方,说是在世上的时候陪我们俩多了,以后就要多陪陪她。”

  “孩子和父母葬在一起,在另一个世界也不会寂寞的。”梁远说:“别担心。”

  谢之靖突然低声说了句什么,梁远没有听清,本能地问了句什么。谢之靖抬起头看着他,慢慢道:“我如果现在死了,就不能葬在我妈旁边。”

  梁远心里一惊,想说怎么说这些——然而谢之靖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我不是她的小孩。”

  梁远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下来:“她待你和亲生的没有两样,谢之靖,养育一个孩子的过程付出的努力也和亲生母亲没有什么区别。”

  “不是的,”谢之靖说,他神经质地又重复了一遍:“不是的。”

  “我不是她的小孩,但是我是谢刚的儿子。”

  谢之靖露出一个笑来:“阿远,我竟然是谢刚的儿子。”

  梁远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你什么意思?”

  “昨天我把他的腿打断了,想要把他的手也折断的时候,他吼着说我是他的种,现在为了个没关系的女人这么对亲爹,实在不孝。”谢之靖平静地、用叙述旁人故事的语调说:“我不想理他,拿着板凳要砸他的头的时候,他说我是他和别的女人生的私生子,因为我妈不能怀孕,就抱回来跟她说是从亲戚家抱养的。”

  “谢刚说我妈人实在傻的可以,认认真真替他把儿子养到这么大。平日里再装乖也没用,骨子流的是他的血,所以就是一样烂,命里就是会害死别人。他说就是可怜了我妈,为了供我上学累出了一身病,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养的是小三的儿子。”

  梁远胸膛巨震,情不自禁想要打断他:“谢之靖——”

  他没有说下去。

  因为有一滴温热的液体在他的手背上溅开了。

  谢之靖微微低着头,梁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然而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落在他扶着谢之靖的手上。

  “我是,”他断断续续地说,像是拼尽全力去维持语气的正常:“我是害死她的元凶之一。”

  “没有人真的是为了我……”谢之靖说,喉咙因为持续不断的流泪沙哑不堪:“是我骗过来的。她的爱是给她的小孩的,我是冒领的骗子,我什么都没有。”

  那是梁远第一次见到谢之靖流泪,那些眼泪源源不断的从他黑色的眼睛中涌出来。然而他哭的一点声息都没有,像舔舐着自己伤口将自己躲藏起来的野兽幼崽,本能地想要安安静静地逃开所有可能的伤害。

  梁远坐在那看着他哭,半响才道:“起码我之前是真的。”

  谢之靖抬起通红的眼睛。

  “就只是因为你是谢之靖这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所以我才把你当我的朋友。”梁远看着他说,他顿了下,轻声补充道:“在你教唆人去捅程旭之前。”

  谢之靖和他对视。

  爬虫和蛇蚁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如同多年来他在这粘腻而冰凉的泥沼里的每一天。它们重复着他的卑微和不受期待,将想要从肮脏的淤泥中拔腿的他拉回去。“你就是属于这里的”,那些声音说。

  太阳在很远的天上闪耀,带来唯一的、间歇性的温暖。离开时无声无息且没有预兆,全凭它的心情。

  如果能将它拉下来,吞没在他出生开始就腐烂增值的这片泥沼里的话。

  如果能将它弄脏的话。

  “那么如果我改的话,你能和以前一样吗?”他听见自己问。

  对面少年的眼中映出狼狈而懦弱的自己,他在那人的脸上看到了混合着悲伤的动摇。

  “抱歉。”梁远说:“抱歉,谢之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