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坐在操场边的树下写作业。

  在写完一小问之后抬起头,正好看见程旭停在他面前,俯下身小口喘气。他顺手把旁边的矿泉水递过去:“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

  程旭仰头将半瓶子水都灌了下去,汗水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滴。他把水瓶随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揉了一把梁远的头发:“恩。”

  程旭和梁远都不住校,但是因为要考警校对体能有严格的要求,他会经常在学校做一些放课后的体能训练。夏天太阳落了之后还是很热,梁远坐在树下都还是觉得闷,他一向不耐热,看着在这种天气下跑步的男友只有敬佩之情。

  梁远收拾了下拿起两人的书包,跟着程旭往淋浴的地方走。大少爷这种洁癖患者没办法忍受自己穿着被汗浸湿的衣服走回家,好在学校的室内体育馆配有洗浴的地方,对他们这种有锻炼需要的警校预备役学生也开了绿卡。

  “我前一阵晚上睡不着都还在想你这个事。”梁远坐在浴室外面,一边听着里面的水声一边和程旭聊天:“如果真的有什么后遗症耽搁你考警校怎么办。”

  程旭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了些运动之后的怠惰感:“那我爸大概会很高兴。”

  梁远想起来他之前说过之类的话,警校是还可以但他父亲更想让他从政之类的。但是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不,我的意思是那样的话我就免不了要愧疚个半辈子。”他说道:“还好你好了。”

  “没有好完全。”程旭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从里面传出来:“一听到从你嘴里冒出来和他有关的事就会复发。”

  梁远没有吭声。

  已经到了连名字都不能提的阶段了。

  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于是他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晚上是不是要跟你爸出去?”

  程旭带着点厌烦地说:“去参加什么伯伯的生日宴会……无聊透顶的那一套,梁远,把沐浴露给我拿进来。”

  梁远转头看了眼旁边的背包,果然这人忘了把沐浴露拿进去。他们学校的体育场浴室是单间的,这会学生多半在吃饭,场馆里也没什么人。他把门打开了一个缝隙,手刚一伸进去就被人拉着拽了进去。花洒的水喷下来瞬间打湿了他的校服衬衫,梁远又气又怒地压低声音:“你疯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程旭直接推着他抵在了浴室另一边的墙上,狭小的空间里水汽氤氲。头顶的花洒还在往下喷水,沉闷的落地水声掩盖了一些压抑的肉体碰撞与呻吟的声音。许是察觉到他实在紧张,程旭在喘息间隙咬着他的耳朵说:“我锁了门的。”

  许是被暑气蒸晕了头脑,在被程旭顶在墙上操弄的时候,梁远还晕晕乎乎地想“原来听人说运动后人会性亢奋是真的”。

  跟程旭胡天海地的搞了一回,大少爷直接在校门口上了接他的车。梁远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在浴室外的时候把物理书拿出来看,结果落在那里了。

  真是谈恋爱谈的脑子都没了。

  暗暗下定决心下次再也不要纵着程旭任性——就像从小到大的无数次一样。梁远又回了学校一趟,万幸,书还在那里,再经过那片浴室不免回忆起来不久前在这做了什么,他脸上发热,拿了书就匆匆往外走,结果没走多远竟然碰上了他的数学老师。

  老师姓张,刚刚毕业没几年。有点娃娃脸,人也没什么架子,非常受同学们的喜欢。梁远规规矩矩地打了招呼,没想到老师竟然很高兴地样子朝他招了招手:“刚好想找你来着。”

  梁远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就听到张老师对他说:“谢之靖已经好多天没来了,我听说了他妈妈的事,真的很遗憾。”

  梁远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葬礼,神色不免有些黯淡。

  张老师继续道:“但是已经过去小一个月了,你们又是高三,这种时候还是耽搁不得的,之前打他爸爸的电话也打不通。我毕竟是班主任,就照着家庭地址簿上留的地址过去找了一下人,但是只见到了谢之靖的爸爸。”

  她脸上带了些尴尬的神色:“恩……谢爸爸比较,不喜欢跟人沟通。主要是他跟我说谢之靖不上学了。”

  梁远猛地抬起头来。

  老师的神色也逐渐严肃起来:“这个是谢之靖本人的想法吗?他有跟你提过吗?你们关系比较好,所以我想找你问下情况。”

  梁远停了一会,才有些生涩地说:“我们也已经有一阵没有联系过了。”

  “老师希望你能去劝一劝他,”张老师诚恳地说:“你们这个年龄的孩子容易有逆反心理,我们去说不一定有效果,反倒是同龄人的话可能还能听进去一些。他成绩算是很好,老师不希望他因为一时间的挫折而放弃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之一。”

  梁远在学校外的桥边徘徊了很久。他的脑子里一会是自己对程旭做出的承诺,一会是那天在舅妈的葬礼上谢之靖死水一般的双眼。他背着书包在那看着天边最后一片晚霞也暗了下去,最终纠缠不休的思维还是如羽毛般轻飘飘落在了在舅妈病榻前他做过的那个承诺上。

  他答应了的。

  毕竟那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梁远想,只要不让程旭知道,他就不会不高兴。

  给自家大哥发了个短信说晚上在学校自习。梁远一路溜达着走到了谢之靖家里租的房子附近。他抬头看着那栋破旧的筒子楼,想起上次来的时候舅妈人还在,不免有些恍惚。

  楼下拿着回旋镖玩的小孩看到他,笑嘻嘻凑了上来:“来找谢哥哥啊。”

  梁远点了下头,还没等他说话,就听见小孩大声说:“谢哥哥已经不住这里好久啦。现在里面只有那个老男人。”

  梁远一愣,问他:“那你知道他搬去哪里了吗?”

  小孩摇了摇头,正好他妈妈换他回家吃饭,于是捡起飞镖跑开了。

  梁远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他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了联系谢之靖的方法。打电话显示已经被停机,失去了住址之后,这个人就像是泡沫一样从人群中蒸发掉了。

  之前的很多年,只要是他想去找谢之靖,他人总是在那里的。梁远甚至觉得他们大学也会离得不远,这段友情可以一直延续到他们老的时候,然而突然之间他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如此脆弱,以至于连正经的道别都没有就分道扬镳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梁远猛地转身,等看到了人,他说话反而有些不流畅了:“你不是搬走了吗?”

  “回来拿我妈的东西。”谢之靖说。他看上去瘦削而苍白,黑色的眼睛看过来时不带什么情绪:“有事吗?”

  梁远第一次听他用这样冷淡的语调对自己说话。从小到大谢之靖都是温和而理性的,尽管比较寡言,但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以至于此时此刻,虽然梁远明白他这样的态度也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但感情上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他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下去:“我听张老师说谢刚不想供你上学了。”

  谢之靖看着他说:“是我自己不想上了。”

  梁远的语气急切起来:“为什么?你明明成绩很好,谢之靖——”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谢之靖轻声说。

  “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对我指手画脚呢。”

  梁远僵在了那里。

  他从小受家里宠爱,唯一的哥哥说是欺负他,但其实也是看他如眼珠子一般。虽说跟程旭在一起后要时常哄着他,但说到底,这么多年是没有任何人给过他这种难堪的。

  梁远告诉自己是自己上次先拒绝的谢之靖,还是在对方情绪崩溃急需支持的时候,他现在心里过不去也是正常的。

  这么一番心理建设下来,他才平静下来,说道:“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做选择,谢之靖,人能够公平竞争的时候很少,你不该让谢刚那种人毁了你的人生。”

  谢之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没办法和谢刚住在一起。”他说:“他让我觉得恶心。”

  “自己租房子需要钱、吃饭,喝水都需要钱。”谢之靖说:“这就是现实,梁大少爷。”

  梁远深呼一口气,以为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急切道:“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可以借给你——谢之靖,你可以等读完大学以后再还我——”

  谢之靖嗤笑了一声。

  于是梁远剩下的话像被人掐住嗓子一样堵在了喉咙里。

  谢之靖低头看了下梁远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充当拯救者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啊,梁远。”

  他带着些嘲讽地看过来:“只要付出一点东西,就可以得到被救助者的感激涕零——我隔壁那个断了腿的小孩因为生病没来得及在出成绩后给他的资助人写例行感谢信,立刻就被说‘不知感恩’‘狼心狗肺’了,梁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梁远觉得自己在烧。

  说的每一句话都被扭曲,明明是抱着好意、甚至冒着得罪男友的风险来的,到这里得到的却只有羞辱愤怒和委屈。然而即使被这样对待,他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反击,只硬生生扔下一句“随便你”就想逃离这个地方,然而转身的那一刹那又被身后的人拉住了胳膊,梁远挣了一下,没挣开。

  他转过头,看着谢之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锁骨处。

  梁远头皮一麻,突然想起来那里刚被程旭留下痕迹。程旭在做爱时一贯喜欢在他身上舔舐轻咬。但是他皮肤好的快,一般一晚上也就什么也没了。今天在学校特地换了个高领的T恤,谁知却在刚才的拉扯中露了出来。

  谢之靖喃喃道:“你刚刚和他上床了。”

  有一瞬间,梁远觉得对面这个人所有竖起的刺都消失了。他看上去脆弱而孤独,前所未有的像一个刚刚于所有意义上失去母亲的十七岁少年。

  “你带着这身痕迹来见我。”谢之靖说:“你明明知道我……”

  那几个字被他吞了下去。

  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去软弱地质问猎手的羔羊,他轻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晚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带来夏日夜晚无名的花香。

  他缓缓地松开了钳制着梁远的手。

  梁远没忍住唤了他一声:“谢之靖……”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对面的人的声音。

  “不要再来了。”谢之靖说。

  他没有告别,梁远站在那里,看着夜色吞没少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