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心, 不仅仅眷恋着眼前的广袤天地、宇宙星辰,也生出了几般缠绵悱恻的情思,回首一顾, 岁月动容。

  鸿钧淡淡地望了一眼天穹,又回过首来, 瞥了一眼接引和准提。

  起伏不定的波涛拍打在岸边, 撞击出巨大的白浪, 似碎玉溅落, 声声不绝。

  接引慢慢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低头望了一眼。

  满手的血。

  他有多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很久,很久。

  久到无数个元会之前, 那一道横绝了须弥山的剑光。

  少年横行无忌,张扬肆意, 提着剑就上了他的道场, 张口就问他要自己的徒弟。

  准提摆出一副熟悉的姿态打算忽悠一下对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上清通天, 并不是来同他们讲道理的。

  也是。

  接引轻轻地抬了眼,眸光晦涩。

  那时的少年背后有他同为圣人的兄长,贵为道祖的师尊,整个洪荒都偏爱他, 连天道都睁只眼闭只眼看他胡闹。

  无数个元会,何人敢同他叫板?

  哪怕年幼的上清还不能打败遇上的每一个敌人, 也没有多少人胆敢冒着惹下滔天因果的下场,真正对他下死手。

  那般钟灵毓秀,得尽天地三分颜色的少年啊。

  接引讽刺一笑。

  到头来, 还不是断送了天真, 流尽了血泪, 为他之前无数个元会的肆意妄为,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可见,风水流年转,到头来,都是报应。

  碧游宫前。

  他艰难地直起了身体,推开了准提的搀扶,目光定定地落在鸿钧身上,浮现出几分古怪的神色。

  那目光中透着几分窥伺的色彩,宛如一条不怀好意的阴毒之蛇,正在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鸿钧淡淡地抬了眼。

  时间一时之间仿佛凝滞。

  接引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鸿钧道祖,我总觉得,我不该在这里看见您。”

  准提茫然地望向他,略微带些不安:“兄长,您在说些什么?”

  接引不为所动,继续讲了下去。

  “贫道还记得那一幕,西方的灵脉被万千的雷火摧毁,莫大的因果加诸于您身上。这片土地上残留了多少生灵的哀嚎声,数也数不清楚……”

  鸿钧眉目不动,平淡地听着他的控诉。一手又探入衣袖之中,安抚地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

  金灵抖了抖自己的耳朵,沉思了片刻,默默地躺了下来,随即安详地闭上了眼。

  遇到事情不要慌,先看看师尊在不在,在就不用怕,因为师尊一定会解决的!如今换成师祖……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很好,躺平躺平。

  “那才该是我们同您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接引幽幽开口,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鸿钧身上:“而不是同今生今世一样,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鸿钧望了他一眼:“如此,不好吗?”

  他眉眼冷淡:“西方的灵脉完好无损,生灵涂炭之景再也不会出现。接引,你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接引凝视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果然,您早就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所以这世间的一切才会发生那么大的改变。”

  他环顾四周,望着这片浩渺无垠的天地,紫气东来,福运无穷。

  邈邈的云气围绕着碧游宫,滔天气运流转不息。福地洞天,海外仙岛,好一个蓬莱仙境!

  不愧是盘古三清之一,上清通天的道场!

  接引不觉上前了一步,又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仿佛蕴含着世间无尽苦难的眉眼低垂,竟也有几分悲悯之感。

  “此界洪荒本该被埋葬在宇宙的尘埃之中,鸿钧道祖,您纵容通天教主回溯时间长河而上,又将原有的命运改了个七零八落……”

  他双手合十,轻叹一声:“因果无穷,报应不爽。您可曾想过他这样做的下场?”

  鸿钧:“关你屁事。”

  接引:?

  他整个人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起自己的听力。

  接引抬起首来,望向鸿钧那张冷冷淡淡,无悲无喜,宛如高岭之花一般的面容,不信邪地追问了一句:“您,您说什么?”

  “关你屁事。”鸿钧冷淡地掀起了眼眸,语气冰冷刺骨。

  “还有,管好你自己!”

  接引下意识抽搐了下嘴角,神色中显出几分难得的茫然。

  他幻听了吗?

  可是,可是……那也不能幻听两次啊?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道祖吗?这么,这么……的言语,怎么会从道祖口中说出?!

  他一时呆滞,鸿钧却已然不耐烦了起来:“说完了吗?也该轮到贫道了。”

  紫衣华发的道祖眉目冰冷,目光中不带丝毫感情。他望着接引、准提,一如望着道路旁胡乱堆积着的石头。

  居高临下,凛然高华。

  整片碧游宫骤然冷了下来,方圆数百里,草木微颤,风声鹤唳。

  “因果报应……就算当真惹下滔天的因果,你以为,贫道不敢杀你吗?”

  冷冽的声音拂过苍莽的大地,宛如三尺青锋出鞘,含一丝彻骨的杀机。

  昔日的混沌魔神已然生出几分不耐,背叛与虚伪本就为他们所厌恶,更何况,他还牵涉到了通天。

  他呵护在掌心上的人,想要庇护他一生太平无忧的人……

  因果报应?

  就算真的有报应,也当由他来偿还!

  杀气愈重,天地动荡。

  无数人的目光下意识投向东海方向,露出一副深思的神色。

  九重天庭上的妖皇垂落了目光,不周山上的祖巫踌躇不决。

  昆仑玉虚宫中,玉清圣人忽而停止了讲道,望着身旁的太清圣人,久久无言,倏忽起身。

  云光一道,远赴东海。

  接引面对着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压迫之感,只觉身如蝼蚁微尘,随时会被道祖碾灭殆尽,再加上那真真切切的杀意……

  若是不逃,怕是真的会陨落在此处。

  面容悲苦的道人攥紧了手中的禅杖,神色阴晴不定,胸中气血翻腾。

  他来不及思考,伸手拽住了准提,暴喝一声:“走!”

  下一瞬,冰冷的法术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们所在的地方,地面骤然消失,只余下一个大大的黑洞。

  光与影尽皆为黑洞所吞噬,里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概念。

  一切皆是“虚无”,皆是毁灭。

  鸿钧站在原地,一眼也没有去看那个黑洞,只抬了步,平静地回了碧游宫。

  众人窥探的神识姗姗来迟,在外界寻觅一番,来不及挣扎,忽被黑洞吞没。

  短促的一声惨叫之后,黑洞缓缓消失在了原处。

  ……

  风平浪静,诸事无忧。

  *

  命运长河之中,盘古盘坐于地,替通天护道。

  远古的神祇眉目温和,怀着几分感慨的心思,望着少年踽踽独行而来,以己身之道意,演化诸天万界。

  万千生机如同雨露,一颗道心坚如磐石。新的生命诞生于荒芜之中,朝天伸展着嫩绿的枝叶。

  祂瞧着瞧着,似也有几分回忆起往昔的时光,不由得轻轻一笑。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上清继承了我的遗愿啊。”

  鸿钧从远处走来,如雪的发披散在背后,一袭雪青的道袍曳地,愈发显得寂冷。

  闻言,他不置可否地蹙了蹙眉头:“他同你可不一样。”

  盘古并未回头,听到鸿钧的话亦只是悠悠叹气,似觉几分好笑一般。

  “好友,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鸿钧冷然:“其他也就算了,这一心一意作死的事业,可是万万不能继承的。”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盘古举手投降,又凝神望向底下的少年。

  半晌,忍不住吐槽一句:“但是……这可是我的孩子啊,好友,你觉得你拦得住他吗?”

  鸿钧不语,同样垂眸望去。

  荒芜的大地之上,雷霆雨露围绕着通天,万物生灵如同亲近自然一般亲近着他。

  少年似是微微笑着,眉眼灼灼,晕染一层淡淡的辉光。举手投足之间,天地演化不息。

  他所在之地,万物欢喜地生长。

  他环顾四周,丛野边上星星点点的花朵也显得灿烂。

  以“通天”之名号行于洪荒的神祇,自然有着同他尊名一样的无上伟力。

  道祖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眸光微微暗下,似叹息,又执着:“拦不拦得住……贫道总得去试试。”

  若是未曾尝试便放弃,那世间……该有多少遗憾?

  盘古摇头,定定地望着鸿钧,吐出一句喟叹:“无嗔无痴,无生贪念,原来不过是非有缘人。”

  祂侧首望向鸿钧,禁不住调侃一句:“好友,你完了啊。”

  鸿钧淡淡地抬眼,视线与之相触。

  盘古打了个哈哈,若无其事地转了身,转而对着通天夸赞道:“不愧是我儿,就是这般出色。”

  “集天地之精华,融万物之灵气。天地偏爱,众生向往……怎么就便宜了你呢?”

  祂挠了挠头,神情略微苦恼三分。

  鸿钧略显忍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以为你现在这副模样,贫道就不敢揍你!”

  盘古哈哈大笑,无所畏惧:“来啊来啊,有本事你就打我啊!”

  祂姿态无赖,理不直气也壮:“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分明是你强行将这只气团子拐回家中,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就动了这般心思!”

  还偏偏给他得手了。

  一念至此,盘古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甚是后悔。

  怪他啊!早知道应该提前跟通天说防火防盗防师尊的!

  鸿钧已经准备好撸袖子揍人了。

  画面一时十分之美妙。

  盘古抱头而走:“唉,消消气消消气,尊重一下我好吗?按后世的说法,好友,你可是要喊我一声老丈人的。”

  “贫道的洪荒没这规矩!”

  “啧。”盘古摇头。

  祂戏谑道:“你我相识多年,贫道那么大一个儿子都交给你了,你却连喊我一声爸爸都不愿意!”

  鸿钧面无表情,一手捏紧了量天尺,衣袖被风鼓起,扬起一个危险的弧度,目光随之显得愈发冰冷彻骨:“贫道真心觉得……”

  “有些早早死了的人,还是不要时不时出来诈尸为好!”

  “盘古,你觉得呢?”

  盘古:我觉得不如何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