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八宝功德池中产生灵智, 伴着七宝千叶金莲而生,身躯至清至净,神情悲苦而带几分悲天悯人之色。

  准提道人是他身旁伴生的一株菩提树, 功德池的池水孕育了他们二人,冥冥之中, 自有缘法天成, 故而结下了棠棣之谊。

  接引自诞生那刻便于心头生出预感, 他的道扎根于这片土地, 西方盛,其道兴。

  可是西方的兴盛久久不来,世人只见得东方的日月辉宏永驻, 只见得三清之道为玄门正统,为登仙大道。

  他久久无言, 常常站在菩提树下, 静默无声地推演着邈邈无垠的天机,却终究是一无所获。

  直至道魔之争。

  西方的灵山灵脉毁于一旦, 汹汹而落的天雷神火几乎要将一切摧毁殆尽,诛仙剑阵的锋芒第一次划破了洪荒的天穹,也为此沾染了无穷无尽的孽力。

  万千生灵死去时的悲哀之声,萦绕在诛仙四剑上方, 成了其永远难以消磨而去的晦涩之色。

  他眼睁睁地望着西方遭劫,神情灰败, 喉中呕出一口血,却也在那个瞬息,瞧见了西方兴盛的曙光。

  天道会补偿他们。

  而事实确实如此。

  洪荒给予了他们两尊圣位, 是属于西方的圣位, 却实实在在, 令他们获得了足够的权力与至高无上的地位。

  “牺牲是可以换来利益的。”

  接引恍惚地想着,定定地望着又一年的春风拂过大地,原野上的花零星地开了一朵,两朵,如此微弱,如此渺茫。

  他俯身而下,伸出隐隐有些颤抖的手,去碰那开在八宝功德池旁,纯白色的无名之花。

  宽大的手掌覆盖了那朵小花,一息,两息,花瓣被瞬间捏碎。

  白色的花瓣与绿色的叶片混合成了一团不可名状之物,又被随意地抛弃在一旁,被足履轻蔑地踩踏而过。

  “那就再来一次好了。”

  十日齐出那天,西方的大地被照得干裂,河水干涸,草木枯萎,僵死的鱼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干枯的鱼骨头躺在河床之上。

  接引却反而露出了一个笑容。

  因果报应,屡试不爽。

  东方欠他们的,终有一日要还上。

  ……

  妖族终于覆灭,他迢迢而来,试图带走那些幼小的妖族,却被女娲所阻。

  上清通天一剑袭来,干干脆脆断了他所有的念想,甚至亲自驾临他的道场,带走了他那些被拐来的弟子。

  但他仍然微笑。

  足够的牺牲,会有足够的回报。

  他没有等得太久。

  封神量劫,三千红尘客,甚至于,还有截教多宝道人。

  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这片天地会自然而然地弥补他,牺牲足够的利益,便会有足够的回报。

  西方终有一天会兴盛,哪怕是踩着旁人的尸骸脊骨而上,他也会达成他的目的。

  ……

  碧游宫前。

  一望无际的东海翻滚着波涛,鲛人的歌声依旧清澈得像是一场美梦。

  接引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眼眸微微垂落,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朝着远方望去。

  带着几分潮气与海水的腥气的风拂过他的衣袂,道人瘦削的面容上浮现几分悲悯之色,缓缓踏上了这片土地。

  早有警觉的弟子踏上前来,匆匆拦住来人的去路:“不知阁下来访我碧游宫,是为何事?”

  接引和蔼一笑,方想出言,又见另一个弟子抬头望了他一眼,露出了如临大敌一般的神色。

  他果断拽了一下前方的弟子,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他一笑:“您好,您好。”

  然后直接退回了碧游宫中。

  接引:“……”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他脸色略微沉下几分,旁边的准提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叫你们师长出来。”

  反正通天不在。

  未来的二十八星宿之一,奎木狼李雄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悄悄给金灵圣母传了个信,方才对着旁边不明所以的同门开口。

  “你再仔细看看,怎么就直接上去了?”

  同门呆了一呆,啊了一声,方才抬头望去,仔仔细细地将接引和准提打量了一遍,这才恍然大悟道。

  “这就是师尊说的那个,外表艰难困苦实际厚颜无耻,最喜欢拐骗小孩,千万不要同他说话的那个,那个……”

  他一时半会儿卡了壳,又见李雄重重地点头。

  “就是他们!逢人就说你同西方有缘,话还没说完就直接动手将人拐走的那两个紫霄宫三贱客之二!”

  还有一个嘛,大概是天道?

  “太可怕了,他们为什么会来碧游宫?”

  “退!退!退!离我们师尊远点。”

  接引:“……”

  准提:“……”

  他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道:“我是说,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通天道友怎么会如此评价我们呢?大家都是紫霄宫的同门,彼此之间也都是和和气气的……”

  对方的目光更是警惕了。

  “这都不生气?太假了吧。装得也太过分了。换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对方做上一场再说。”

  “李兄,此事必有蹊跷!”

  李雄缓缓点头,口中轻唤法诀,又悄悄扣住了袖中的法宝,时刻准备着见势不妙,就先给对方来上一板砖。

  接引额头上青筋微跳,熟悉的头痛感涌现出来,令他不由得重重地呼吸了两下。

  深呼吸深呼吸,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他喵的截教弟子!世界线重启了还是那么难搞!

  忍不住让人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念了三千年又三千年的寂灭之道,却始终没能度化那群截教弟子的日子。

  若不是多宝来了……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接引面无表情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掌,松开,又攥紧,反复几次之后,方才堪堪压下心底的杀意。

  “贫道此次前来,是有要事来访,小友莫要惊慌。”

  李雄大喝一声,高举板砖:“兀那秃驴,谁是你小友!你再敢上前一步试试!”

  接引:“……”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面色一寒:“贫道以礼示人,你们却再三辱我,难不成,真当我们西方是好欺负的吗?”

  李雄呸了一声:“你有本事就过来,没本事就闭嘴。”

  接引不怒反笑:“好好好。”

  他凝视着这座广袤无垠的宫阙,视线落在那以古朴的神文写就的“碧游宫”三字上,熟悉的剑意唤醒了某些糟糕的记忆,令他的目光愈发冰冷。

  瘦弱的手指轻轻抬起。

  风雨乍起,万物凄然。

  寂灭死生之道落在接引的眸中,抬眼望去,只见得天地一片肃杀。

  李雄攥着法宝的手微颤,咬着舌尖,强行逼出一口心头血,旋即便打算先下手为强,阻止对方酝酿成型的法术。

  接引将手藏在背后,对着准提略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动作,方抬眼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足够的牺牲,足够的回报。

  他微微一笑,等着那道无关痛痒的攻击,心中竟有那么几分期待。

  上清通天心心念念的弟子,若是再度被他毁掉,他又会露出怎样令人惊喜的神色呢?

  真想看看啊。

  他轻轻喟叹一声,神情愉悦。

  ……

  金灵匆匆赶到此处,眉间一冷,宛如苍山覆雪。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龙虎玉如意,足下踏着九宫八卦之步,一息之间便已来到虚空之中,口中念念有词,催动着玉如意重重地往下砸去。

  威势之大,令天空隐隐有撕裂之势。

  李雄与她的法宝一前一后而来,形成一张滔天巨网。

  接引仰首遥望,泰然自若。

  ……

  鸿钧垂眸一叹。

  他伸手抓起了金灵,望着小姑娘在他手中重新变成了小狐狸,一脸懵逼地睁大了眼。

  又提起了李雄,幼小的灰狼困惑极了,半蹲下来,龇牙咧嘴。

  很好,不愧是碧游宫动物园。

  鸿钧面无表情地想着,把两只毛绒绒往他袖中一丢,方才艰难地空出了一只手。

  鸿蒙量天尺自衣袖中落入他掌心,周围萦绕着玄妙的神文,一圈一圈泛起令人目眩的银色光晕。

  法则的力量催动着这把号称有“量天”之力的法宝,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接引先前营造的气场摧毁殆尽。

  来不及反应,接引倏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形宛如被一股巨力击中,重重地往后飞出了数里。

  准提惊呼一声兄长,飞速赶至他身旁接住了他。

  鸿钧衣袂不动,淡漠地望着他们两人。

  “不就是想让碧游宫人欠下因果吗?无需如此,贫道大可以满足你们。”

  接引勉强站起身来,神色惊疑不定:“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应该在……”紫霄宫吗?

  他止住了声音,神色忽而幽深几分,仿佛戳破了什么隐秘一般,古怪地望着鸿钧。

  鸿钧并没有留给他太多关注。

  他平举起量天尺,眸光淡漠疏离,口中轻喝一声:“去!”

  东海之上,天穹倏地漏开。

  紊乱的规则之中,一线天光徐徐落下,映着他冷淡的面容。

  “鸿钧!”

  愤怒的声音从混沌滚滚而来,宛如雷霆划破天际,透着极致的危险气息。

  道祖负手而立,雪青的衣摆被风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很快又平息了下来。

  “好久不见。”

  他缓声道。

  “你——”祂似想说些什么,又极为忌惮地止住了话头,只是心中的怨恨难消,使得祂忍不住出言讽刺。

  “你真是好得很啊!”

  天道阴阳怪气,极尽嘲讽:“本座早就该想明白的,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分明都是在忽悠本座,你就是为了保住上清通天!”

  鸿钧颔首。

  “您现在能清楚这一点,倒也不算迟。”

  闻言,祂目光更冷。

  “上清通天到底有什么好,令你为他谋划那么多?”

  鸿钧瞧了祂一眼,唇角似乎扬起,却只慢条斯理地道了一句。

  “贫道既然做了他的师尊,就当爱护他、呵护他一辈子,哪能教旁人欺了他去。”

  “凡人常说的师徒一心,也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天道:“……”

  “可笑!”祂眸色愈深,“事到如今,你还是想骗本座。”

  天道:“如你这般的混沌魔神,会去信凡人的师徒一心?”

  鸿钧低眸望了望脚下的碧游宫,思索一二之后,缓步从中踏出。

  鲛人的歌声已然平息,波涛汹涌的东海之中,鱼群飞快地远离这片海域,所有生物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竭尽所能地避开这个地方。

  总不好等他徒弟回来之后,入目所见的是一片废墟吧。

  道祖理所当然地想着,方才抬眸望向天道:“这就是贫道给出的理由,至于信不信……那是您的自由。”

  “好,好!”

  天道:“果真是翅膀硬了,有人撑腰了。”

  鸿钧摇头:“本来确实想好好装一装的,起码不被您过早得看出来,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元凤一举竟然真的引动了大道。”

  “大概这就是通天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他眉眼微微舒展,唇边噙着一抹浅笑。

  天道的愤怒更甚一重,霎时间,黑云压顶,几欲摧折。

  滚滚的波涛泛起,拍打在道祖的云履之上,略微浸湿了他的衣袂。

  鸿钧平静地立于东海上方,再度举起了量天尺,温和地询问道。

  “那么,是我送您回去,还是您自己回去?”

  天道望着他,愤怒到了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鸿钧,你这副躯体还能撑上多久,如此不加节制地动用法则之力……”

  祂冰冷一笑:“本座等着看你的下场!”

  鸿钧不为所动。

  “此事,就不劳尊上担忧了,贫道自有贫道的法子。”

  天道的目光垂落,同他长久地对视。

  “你会后悔的鸿钧,选择了上清通天而不是本座,你会后悔的。”

  祂反复重复着这一句,神情近乎癫狂,又在愈发逼近的压迫感中恼怒地一甩衣袖,声音骤然冷淡下来,泛着无机质般的机械冰冷之感。

  “你会后悔的。”

  宛如预言。

  鸿钧却是低低地一笑,命运法则的力量汹涌而上,抵制着来自天道的言灵。

  “绝无可能。”

  他弯唇一笑。

  因为他的弟子,爱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