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地间时不时传来滚滚雷霆之声, 伴着虚空轰隆隆的鸣响,这是天道的扭曲,还是道祖的愤怒?

  下有不周山境内, 祖巫成了滚地葫芦,上有九重天阙, 帝俊召见妖族大臣议事时, 哗啦啦裂开的屋顶。

  只见那瓦砾与灰尘齐飞, 劈头盖脸就砸了人一身。

  一群人狼狈不堪地东躲西藏, 待喧嚣平息之后,敢怒不敢言地望着头顶状似风平浪静的天穹。

  洪荒到底能不能好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伏羲艰难地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一脸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腰, 一边悄无声息地竖起了中指。

  汰,还是那个熟悉的洪荒!

  大佬们打个喷嚏都会让底下的人倒霉。

  还好他提前给自己算了一卦, 今日带足了法宝才出的门。

  尽管如此……

  伏羲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裂成两半的羊脂玉佩, 随手一抛,便见得它化为飞灰, 徐徐散落一地。

  难啊难,难得很。

  算自己的命难,渡自己的死劫更难。

  伏羲面色沉重,很是忧伤地想着:“妹妹, 今个儿我们吃什么药?是要那九转金丹磨成粉,还是采几味灵芝做辅?”

  “哥哥替你去寻啊?”

  女娲端坐在云床上, 通天彻地的神识匆匆地扫了一遍洪荒的大地,又耐心地听了听小泥人们祈祷的声音。

  “二狗今天把我家的鸡揍了,我气不过, 把他家的狗骗出来打了一顿。娘娘对不起, 您会原谅我的吧?”

  “蛇兄比我能打多了,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啊?我总怀疑我是蛇兄的腿部挂件,虽然蛇兄没有腿。”

  “今年的粮食又丰收了,明年要不要再去开垦些田地?”

  林林总总的声音汇聚而来,令女娲微微垂了眉眼,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在天庭的晚风吹拂之下,格外得生机勃勃。

  伏羲抬眸望去,眸光微微恍惚,忽觉时光漫长,岁月遥遥不见尽头。

  女娲撑着下颌,一一对此进行了回应。神念一道入了下界,不知又令多少人欢喜:

  “娘娘不生气。”

  “反省一下,继续努力。”

  “多观察一下天时地利,再做打算。”

  如此之后,她方笑意盈盈地抬了首,双手托腮,歪头望向伏羲,作可爱状:“兄长刚刚说了什么?”

  伏羲定定地望她,长叹一声,将一碗药汤并三两粒冰糖放在她面前:“乖,该吃药了。”

  女娲捧起了尚且温热的药碗,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那几颗冰糖之上,又瞧向伏羲。

  反复几次之后,她一口饮尽了苦涩的药汤,又信手取了一颗冰糖扔进口中。

  “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起通天师兄啊。”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伏羲。

  “虽然嘴上抗议,但已经在学医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了呢哥哥。”

  伏羲面无表情。

  女娲笑眯眯:“糖很甜,下次还要。”

  “……行。”

  伏羲揉了揉太阳穴,决定不跟他妹妹吵架。要怪就要怪隔壁那只气团子,要不是他起的好头,如今他又怎会……

  唉,往事不堪回首,休提,休提。

  他等着女娲吃完药,又将剩下的药渣一一收好、藏起,不让它流落出去,方才站起身来,嘱咐道:“你近来还是要好好休息,别一直动用神通。”

  女娲应了一声。

  伏羲不放心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近朱者赤,近气团子者黑,通天他那些热衷作死的小毛病,你可千万别学。”

  女娲乖巧:“好的哥哥,没问题的哥哥!”

  伏羲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女娲凝视着他的身影,唇边笑意轻轻扬起,又不觉抬起首来,凝望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天。

  长风拂过,吹动着万千芳菲之景,纷扬若雪。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呢?”

  她站在窗边,去接那散落的花瓣,又悄悄攥紧了自己的手掌,碧眸在光影的闪烁之间明明灭灭,看不太真切。

  “要用多少时间,才能等待一个奇迹发生?”

  女娲:“此时?此刻?”

  ……

  伏羲往太阳宫而去,一路上不少妖族之人同他行礼问好,伏羲一一回应,举止从容,滴水不漏。

  一袭白衣翩然,碧眸清透风流,端的是一副君子姿态。

  待至近前,他微微抬首,神情微妙地瞥了一眼太阳宫上那个大大的窟窿,又不觉轻咳一声。

  看样子,不仅是他一个人倒霉啊。

  一个机灵的蓝衣侍从早已进去通报,很快便有声音传来:“请羲皇进来。”

  伏羲便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淡定地踏入殿中。

  太阳宫宽广无垠,可容万万人来此朝拜,日月星辰毫不吝啬自己的光辉,自窗扉而入,将此地照得明亮。

  伏羲前世早已将之看了千万遍,如今再看,却依旧能感受到震撼之感。

  妖族的日月灿烂无双,岂会让人去怀疑他们的千秋万代?

  他拱手一拜,心下徒增感慨。

  只是到头来……到头来,连他也枉送了这一身的性命,全靠有个好妹妹,一力将他捞了回来。

  可见,人在洪荒,背靠大树好乘凉。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拳头不够大的,大概也就只能去死了。

  帝俊放下了手中的玉简,揉了揉眉心,眸光柔和几分:“好久不见伏羲道友,愿同道友手谈一局。”

  伏羲从善如流地在他面前坐下,扬眸一笑:“妖皇之令,岂敢不从?”

  帝俊摇头:“此地可没有什么妖皇,唯有一位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之人。”

  伏羲莞尔:“帝俊道友,今日因何而苦?”

  帝俊抬眸望向他,一袭玄色衣袍,腰束红色腰带,眉心一点太阳神纹熠熠生辉。

  “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万民耳闻,诸圣通晓……却无一人有法可解。”

  “或也不如不知,如此,反倒落个清静。”

  伏羲看他一眼,又瞧了瞧手边的棋盘,摇了摇头:“如此看来,我们二位不应下棋,而当共饮一杯,以消这万万载的愁绪。”

  帝俊敲了敲桌案,扭头就招了童子过来:“此言有理,当奉美酒!”

  伏羲陪着他一道饮酒,伴着日落月升,浓重的夜色攀爬上了天际。

  桌脚下堆满了空空的酒壶,桌案上则是一副谁也没有去动的残局。

  黑白两色的棋子纵横交错,安静地停留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之上,等待着无声厮杀的那刻。

  刀光剑影,血雨连城。

  帝俊望着那副棋局,想着两位圣人联袂而来的那刻,以及从人族中传来的纷纷扬扬,永不止息的消息。

  “依伏羲之见,我族与巫族若动兵戈,胜算几何?”他忽而开口。

  伏羲毫不意外,朗笑答之:“士为知己者死,若是您选择的道路,便是拼到玉石俱焚,我等也愿同往。”

  帝俊抬眼:“倘若……我愿我族千秋万代,万民得以安居乐业呢?”

  伏羲摇头:“纵使是圣人,也不敢奢求两全之法。”

  帝俊:“算尽天机者,也难以算到自己的出路吗?”

  伏羲垂落了眉眼,悠悠叹道:“您有河图洛书,我有伏羲八卦。圣人一念观过去,一念观未来,却依旧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眉目风流,一甩衣袍,行了个大礼。

  “伏羲敬佩妖皇为妖族所做的一切,若是您有什么愿望,伏羲甘愿舍此躯壳!”

  帝俊凝视着他,摇头轻叹,亲自俯身将他扶起,又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何须如此,你我尚未至如此地步。”

  伏羲坦然受之。

  两人再度坐下共饮。

  酒过三巡,帝俊执着酒盏。他看了看眼前的白衣青年,眉目微蹙,迟疑再三,方才出言询问。

  “伏羲,我们曾经见过吗?我是说,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种感觉,那种在思绪间偶然生出的一点似曾相识之感。

  仿佛此情此景,曾经千万次上演。

  伏羲摇头又点头。

  帝俊面上浮现出几许困惑的神色,却并未追问下去。

  伏羲掀起眉眼,望着他前世今生追随的君主,眸光淡淡,似有微澜起。

  他静静地想了片刻,又缓声道了几句:

  “在遇见您之前,我在这个世上最先遇见的,是我与妹妹洞穴之外的那些小妖怪。他们之中有草木成精,有灵石生智,更多的却是懵懵懂懂的野兔精、野猫精……”

  帝俊抬眸望来,听着他的讲述。

  伏羲:“彼时我们尚且年幼,自顾不暇,只能凭借盘古大神的遗泽,方才艰难地在洪荒生存了下去,却没有余力再去帮助旁人。”

  “那些小妖,修为微末,身如浮萍,随便一个浪头打来,都能让他们毕生的努力毁于一旦。哪怕……刚刚生出灵智的他们,仅仅想要活下去而已。”

  在这个美好而又残酷的世界里,艰难地,活下去。

  伏羲微微一叹:“我每次寻觅到食物,匆匆归来,常常能瞧见几具小妖的尸体,散乱在山野之间,少有完好的,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野兽给啃食了。”

  “曾经有一只兔子生了灵智,又因缘巧合爱上了隔壁山头的一只灰兔,他们生下了八只毛绒绒的小兔子,我妹妹甚是喜欢。只是隔了几天再来,却只见得一滩血迹。”

  “一只兔子也没有了。”

  帝俊垂眸:“既已生有灵智,又如何能过这样的日子。”

  伏羲微微点了点头。

  他举起杯盏,啜饮一口,长叹道:“如此千年万年过去,我们兄妹二人已经有了足以自保的能力,也能庇护一些投靠我们的小妖,却也始终改变不了这样的局面。”

  一人之力微乎其微,如何能改变“妖”的命运?

  一直等到那时……

  “直到那日,帝流浆现世,而伴随着帝流浆一道而来的,是专门为这些精怪妖魅所编造的修行功法。”

  那才是真正能够改变妖族命运的东西。

  唯有将力量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交付在别人手上的人,才能彻底地摆脱自己的命运。

  帝俊望着伏羲,青年对他微微一笑。

  “虽然那时从未见过陛下,伏羲便已然倾慕不已。如果您要问我们的初见,不如就选那个时刻吧。”

  帝俊缄默了许久,阖眸轻叹,道一声惭愧。

  “昔日所为不过举手之劳,却不料伏羲记了那么久。”

  伏羲抬眸一笑:“于您或许是小事,于此洪荒而言,实乃无上功德。”

  他举杯,悠悠感慨:“且容我敬陛下一杯。”

  帝俊看了看他,到底是接了他这一盏酒,仰头饮了个干净。

  两人于宫中对饮,渐渐地,有夜明珠散发出温凉的光芒,熏香点燃后跃动着明亮的火光,袅袅腾腾,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伏羲斜倚在云榻边上,眸光浅浅,映着窗边明月疏阔,照亮着脚下的洪荒大地。

  千家万户,万千生灵,所盼的也不过是这一轮皎洁明月。

  多好啊。

  他感慨一声,又瞥了眼碧游宫的方向。

  说起来,还有个傻子会去庇护妖族,传道受业解惑,引他们踏上修行之路。明明与己身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却依旧愿意去包容这世间所有的生灵……

  这傻子最近又干什么去了?

  伏羲摸了摸下巴:连自己的家都要被抄了还不出来。

  他下意识掐诀起卦,也不敢细算,只模模糊糊地感应了一下对方的安危。半晌,越算越不对,又不禁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这是又去哪里作死了?不会还想着跳崖吧?还是在等着下一个“愿者上钩”的倒霉蛋?

  头疼,难搞,想骂人。

  伏羲面无表情。

  帝俊饮完了杯中的酒,亦顺着伏羲的目光望去,凝视着那轮皎月。

  “听君一席话,帝俊着实感慨良多。”

  “既为君主,自然不能同以前一样,单凭个人喜好行事,要顾及方方面面,凡事皆为那些子民而忧心。”

  他轻轻一叹,金眸熠熠生辉:“帝俊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伏羲回过神来,眸光微敛,郑重地开口道:“您所图甚大,当以足够的时光来铺垫。我们不能放弃动用武力,但战争,确实不是两族之间最好的选择。”

  帝俊颔首:“伏羲放心便是,若不到生死关头,两族绝不会兵戈相见。”

  他转而又道:“我有一事想托付给伏羲,不知吾友意下如何?”

  伏羲笑道:“愿为尔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