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下, 流云沾衣。

  天命为女娲而生,亦为她所驱使。万千云霞雾霭聚拢而来,渐渐于山脚下生出朦朦胧胧的紫气。

  无垠之水自天而来, 息壤莹莹生辉。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女娲散发赤足, 低眸垂目, 轻轻握住了手中生机勃勃的藤条, 又侧过身去, 对着后土微微一笑。

  漫天的金煌云霞将她笼罩在其中,氤氲紫气触过她眉心,那副熟悉的面容掩映在无尽威严之下, 恍若神祇垂首望向人间。

  后土站在她对面,微微仰起首来望着女娲的法身, 衣袂随风而动, 目光却是一瞬不瞬,仿佛生怕错过一瞬。

  女娲却好似不甚在意一般, 轻声同她闲聊:“后土,圣人之位意味着很多东西,不仅仅是无边的权力,更是责任, 是枷锁,是往后每一日都必须担负的命运。你想要多少, 就必须付出多少,在这一点上,天地从来公平。”

  后土静静地望来, 声音如同流云般散在女娲耳畔:“风希, 你为此付出了什么?”

  女娲微微一笑:“我啊……很多很多。”

  “有我曾经视为寻常的东西, 譬如自由,譬如安稳的生活;也有我曾经以为我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譬如力量,譬如地位与权势……”

  遥遥的,另一双眼眸自亘古的未来回溯而来,投落在她身上。

  娲皇宫中的神祇端坐在尊位之上,低眸敛目,平静地托起了自己的手掌,望着上面光洁无痕的掌心,唇瓣微动,牵扯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后来我才发现,我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平静安稳的生活。可即便我手握着属于圣人的无上权柄,也守护不了我想守护的人。”

  女娲的目光平淡如水,她望着后土,仿佛又瞧见了东皇太一与祖巫们同归于尽的那刻,帝俊为妖族自裁,临行前将招妖幡交付于她手上,她自滚滚的江潮之中寻觅着她兄长的魂灵,而后土……

  后土在江畔遥遥望向她,神情静默又空白。

  血色的潮水漫过她的长裙,她伸出手去,似想抓住什么,又徒然无力地松开手去。

  巫族没有元神,也就没有轮回,没有转世。

  他们的生命若是到了终点,那便是真真正正的终点。

  女娲微微闭了眼。

  ——可后土,她记忆里的那位祖巫,在无比清楚这一点的情况之下,以身躯为祭,亲手立下了六道轮回。

  “巫族后土,感念天地众生因量劫蒙受诸般苦难,魂魄无依无靠,怨恨难以抹消,愿以此身化作轮回,庇护所有亡魂,给予他们往生之机,亦求天地为我巫族,网开生机一线……”

  洪荒认下了她的誓言,轮回出,天机骤然清朗。

  劫煞散去的那刻,濛濛细雨自她额前落下,纷纷扬扬,充盈天地,犹然生出几分凄然之意。

  死在巫妖两族争斗中的冤魂,亡于龙汉初劫中的怨鬼,以及其他林林总总,有关的无关的,都在那一夜近无永无止境的雨水中,被后土接引入了幽冥地府。

  这个人得以成圣,她毫不意外。

  她唯一诧异的不过是:后土当初为何没有得到圣位?!

  思绪回笼,不周山下,女娲骤然睁眼。

  她凝视着后土,碧眸倏而锐利三分,视线又越过她,望向头顶那片苍茫天地。攥着葫芦藤的手微微捏紧,面容间显露出几分坚定之色。

  当初,当初……

  这背后到底有多少隐秘与算计?

  后土听着女娲的话,不由微微敛眸,任凭长风吹拂起她的发,神情颇有几分变幻,又最终归于平和:“只是风希,你依旧没有后悔成圣。”

  她以陈述的语气道来,神色分外笃定,女娲垂眸望去,倏地一笑:“是。”

  “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我从不后悔。”

  女娲眉眼低垂,手捧息壤,神情近乎虔诚,而自她身上显露的,却是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下的傲然与肆意。

  举手投足可毁天灭地,翻云覆雨可创造生命,女娲是远古洪荒之中最初证道成圣的神祇,亦是千万载之后,人族神话传说里永恒的初始。

  她生来骄傲。

  她本就该如此傲慢。

  后土抬眸遥遥望去,亦有那么一个瞬息,为她的风华所摄。她抿唇浅笑,眸光同样坚毅:“那我也不会后悔。”

  “风希,无论代价如何,圣人既然能被称之为圣人,那便一定能够做到如今的我所无法做到的事情。”

  后土:“如果连圣人都做不到——那就不是圣位的问题,而是我们还不够强!”

  女娲浅浅地勾起了唇角,目光轻缓地落在后土身上,笑意灼灼,弥漫在天地间的神识又像是被什么所触动,引导着她向远处望去。

  青莲自剑上晕染而生,一朵一朵散漫地落了满地,踏着九州月色而来的少年眸光熠熠,一袭青衫,长剑在手。

  通天轻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平复着呼吸,又抬起眼眸对着她轻轻一笑,尽显风流恣意:“我来迟了,先自罚三杯。”

  *

  三十三重天上,鸿钧低眸垂目,静静地望向不周山的方向,淡漠的眸中似有流云翻涌而过,掀起万丈波澜。

  又似空无一物,平静凉薄。

  “鸿钧,你在等什么?”天道幽邃的声音自他耳畔浮动,散发着冰冷而深邃的恶意。

  鸿钧不答,只仔细地准备好自己将要讲授的东西,旋即挥一挥衣袖,从容地合上了寝殿的门扉。

  方淡淡道了一声:“尊上,您最近的情绪……颇有几分不稳。”

  天道自鸿蒙俯瞰着他,目光幽幽,神色冰凉:“若是你那徒弟能够少出些意外,本座又何至于此。”

  鸿钧颔首:“原来如此。”

  却丝毫不打算为通天告罪。

  天道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法则组成的躯体翻滚不息,忽而散作一片空白之色。那是极致的白,遮天蔽日,辉宏无限,仿佛能吞噬世间一切黑暗。

  唯有祂自己注意到祂核心法则之上生出的点点黑斑,驱之不散,犹如附骨之疽。

  “鸿钧……你莫不是忘了,自从你选择成为道祖,同本座合道开始,你我之间的命数就勾连在了一起。”

  天道:“本座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你能好过吗?”

  鸿钧神色不改,仍是一贯的漠然与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被他放入心底。

  “贫道自然知晓。”

  天道:“你最好当真知晓。”

  否则……呵。

  鸿钧微垂了眼眸,并不为天道的威胁所动,只借着眼角的余光又迅速地望了一眼不周山。

  良久,才有一声叹息。

  道祖静默地理了理自己的道袍,又望着天边近乎无意一般卷入他衣袖中的粉白花瓣,唇线压得平直,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眸之中,映着繁花凋零之景,深藏起一片冷然之色。

  他推开了广殿的门扉,缓缓抬步踏入。周围人絮絮的声响皆做了耳旁风,他抬眸一望,四周便是一片悄然无声。

  “今日,贫道为诸位讲成圣之法。”

  “首先,当从斩三尸开始。”

  只可惜,真正该成圣,当成圣的人,此时此刻,却都不在紫霄宫中。

  鸿钧微微一叹,又想:如此也好。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了,先断这吧。

  下个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