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确实不打算拖延。

  这一万年她一直同后土一道待在巫族, 见证着巫妖两族之间飞速的发展,又于夜深人静之时,推开门扉坐在屋檐之下, 听着雨打芭蕉、长夜漫漫。

  手中的息壤吸收着天地间日月精华之气,又被山野间的炁息蕴养着, 愈发显得生机盎然, 只待她寻一处山水俱佳之处, 抟土造人, 证道成圣。

  这是她已经走过一次的道路,再来一次,也不过是寻常。

  山野间灵气充盈, 溪水潺潺的声响落在她耳畔,女娲一袭玄色朱裙, 衣上的山川广袤无垠, 日月星辰高悬于顶,皆被云霞编织成的丝线一针一线地绣好。她赤足踏在溪水之中, 望着脚边聚拢而来的游鱼,低眸垂目,神情冷峻。

  后土在夜间辗转反侧,终究难以成眠。

  她匆匆走至窗边, 却见旁边的屋舍之中更漏点点,烛火未灭, 夜间寒寂的风吹拂而过,映着漫天流萤,三分寂寥, 三分宁静。

  后土微微怔然, 思虑几息之后, 她披衣起身,推门而出,寻着那流萤聚拢之处而去。

  夜色寥落,甚少闲人。

  她轻而易举地就在溪水之畔寻到了女娲,却不由停驻在上沿,沉思着不知道该不该打扰她的清静。

  女娲却已回首望来,对着她微微一笑:“后土。”

  后土望着她,提了裙角往下走去,想了想,又索性在她身旁寻了一处坐下:“风希,明日便当返回紫霄宫听最后一次讲道,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那后土为何会在此处呢?”女娲侧首望她。

  后土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你也静不下心吗?”

  女娲转过头,望着潺潺流逝的溪水,忽而扬了唇,浅浅一笑:“我还记得那日,兄长出门钓鱼,结果鱼没钓上来,反倒一不小心把通天师兄捞了上来,两人四目相对,十分茫然。”

  后土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通天,却也顺势听了下去。

  “那一日真是十分奇妙,”她笑意温和,眸光中流转着明亮的光彩,“明明是初次相识,我们三人却十分自然地打闹在了一起,彼此之间的隔阂与陌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后土闻言颔首:“应是彼此投缘吧。”

  她笑:“虽是平生素未蒙面,却也能轻易生出知己之感,只恨相知晚也。”

  女娲不摇头也不点头,只平静地望向前方,随意地伸出手去,望着翩翩欲飞的碧蝶落在她指尖之上,安静地垂下了蝶翼。

  “而我见后土,亦有这般感触。”

  后土不觉抬首望来,迎面对上一双碧色氤氲的眸,似喟叹,似惘然。女娲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却仿佛越过了她,望向了另一个人。

  后土眸光一动,开口道:“风希,你在看什么?”

  女娲一抬手,放飞了那只停驻在她手上的碧蝶,微微阖了眼眸,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决定,而在下一个瞬息,天地骤然寂静下来,乌云遮蔽了来自混沌的目光,连带着天机亦在骤然之间被扭曲,被蒙蔽。

  她睁开了眼,无悲无喜,眸光如坠。

  鸿钧提前交予她的山河社稷图出现在她手中,一如她猎猎作响的衣袂,无风而动,泛起浅浅的银色的波澜。山川湖海广袤无边,万千星辰灼灼生辉!

  一圈又一圈,天地仿佛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模糊不定,辨不分明,恰似水中花,镜中月。

  “风希……”后土凝视着她的友人,神色略显凝重。

  “后土。”女娲平静地唤出大地祖巫的名讳,手掌摊平,将之伸到后土面前。一如通天那日凝望着她的目光一般,她以同样的神色注视着后土,越过万千的光阴,试图抓住每一个改变未来的机会。

  “后土,你可愿听一听,我为你讲的成圣之道?”

  雷霆忽惊,骤雨如注。

  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在溪水之中,惊走了聚拢在女娲身旁的游鱼,润湿的水汽浸染了她的乌发,使得发丝依赖地贴在她的面颊两旁。

  她本该狼狈不堪,却尊贵傲慢得如同端坐在世人为感念她功德所造的浩浩琼宇之中,居高临下,俯瞰着世间风云变动、沧海桑田。

  后土凝视着她,一字一句轻声复述:“风希为我讲的,成圣之道?”

  女娲颔首,端坐在她面前,举手投足之间,威严无双,尽显无边的威势与力量:“是。”

  “那鸿钧道祖……”她似有些微的不解。

  女娲平静至极:“老师明日讲授之法,确实是圣人之道。若无他教化之功,便无今日的女娲。”

  “只是后土,”她垂眸笑了一声,目光炯炯有神,锐利到了极致,“老师那里,并无你的位置。”

  后土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又忽而静默。

  她低下头去,轻轻抬起手来按住自己心脏的位置,听着那里骤然尖锐的跳动声,心思如同乱麻般混乱。

  那一个瞬间,她的命魂为之所动。

  “如果我听了风希的成圣之道,会有什么后果?”后土抬眸望去,眸光中似有几分奇异的色彩。

  女娲凝视着她,并不避讳,慢声道:“或至于万劫不复,身死道消,纵使是活着,也面临着无边灾祸无边苦难……”

  “又或者,”她轻笑一声,“同我那师兄一样,从绝路之中生生走出一条生路,不仅是你自己的生路,也是……巫族的生路。”

  女娲语气幽幽:“他为他的弟子们争,而你,为巫族而争。”

  “风希呢?”

  女娲抬了眼望向后土,闻言轻轻一笑,又不由得仰起首来,遥遥望向混沌的方向,眸光闪烁不定:“我啊……”

  “我为了我哥哥。”女娲道,“我愿千万年之后,他依旧是我的哥哥。天道承认,大道承认,所有人都承认。”

  而不是身死道消,转世轮回,成为未来的人族三皇之一,被迫永囚于火云洞中。

  尚且没有恢复记忆的后土未能理解她的话,她只微微抬起首来,望着女娲倏忽静默的面容,浅浅的悲哀之色深藏在那双碧眸之中,令她的神情愈加缥缈神秘,绣满山河锦绣的衣袍猎猎作响,她一眼望去,便似千万载。

  孤寂无边的,令人发疯的,千万载。

  *

  三十三重天之上,伏羲斜靠在廊柱旁边,遥遥望着周围纷纷朝着紫霄宫涌来的人群,又仰起首来,随意地饮下最后一杯酒。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站起身来,随手施法散了下酒气,便欲往外走去。只是走了没有半步又倏地一怔,旋即挑眉一笑:“稀客啊。”

  “元始圣人。”

  元始负手站在阶下,抬眸望着伏羲,面无表情地出言纠正道:“贫道尚且不是圣人。”

  伏羲颔首,从善如流:“玉清真人。”

  他从元始身旁走过,姿态散漫,手指却已然覆盖上了琴弦,身体紧绷着,随时准备出手。

  “女娲还没有来。”元始道。

  伏羲轻笑一声,语气散漫:“她心里有数。”

  又道:“说起来,通天道友也没有来吧,玉清真人可是想问我这个?不好意思,不太清楚。”

  元始侧身望他,并未因他的语气动怒,却道:“你不担心吗?”

  伏羲终于停了步子,转头望了他一眼,沉吟道:“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妹妹是个有独立思想的,完整的人,她有能力去做她想做的一切事情。”

  元始:“哪怕这件事,危机重重,若是功亏一篑,或许将付出无穷代价?”

  伏羲从容道:“您也说是‘若是’。”

  “我相信我的妹妹,我信任她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就算当真万劫不复……”他抬了眼,平静至极,“我也可以替她承担这样的后果。”

  “看在未来的人族的份上,那位也会容许她安安稳稳活下去的。”

  元始眉头轻轻蹙起,听着伏羲淡漠的声音:“我们这边的情况,同您可不一样啊。当然……我也比不得您对自家弟弟的控制欲和掌控欲。”

  元始微微抬了眼,对上伏羲的目光。

  他站在距离他数尺之远的地方,手指搭在那把梧桐木所制的琴上,眸光微敛,神情疏离,礼貌地建议道:“当初我就觉得您管他管的太严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也不知他当初到底怎么忍下来的,这样都没生气。我和风希对此就只有一个看法:建议您管好您自己。”

  伏羲刚一说完,便准备抱琴跑路,只是法诀掐了一半,又见元始仍然站在原地,低眸垂首,神情莫辨。

  他沉默了一瞬,又轻轻叹了一声:“要书吗?”

  元始抬眸望他,思绪仿佛仍然停留在过往。霜雪似的眼眸间凝聚着浅浅的冰雪,身形动作都有那么几分迟缓与凝滞之感。

  伏羲:难不成真的被捅刀捅傻了?

  他撑着额头,觉得自己甚是头疼,想了又想,到底从袖中取出了一叠书,往他脚边一放:“算了,就当贫道日行一善吧。”

  伏羲甩了甩衣袖,手指拨动了琴弦,身形随之一晃,便自原地消失了。在他走后许久,元始方低下头去,神色淡淡地望着脚下堆满的书卷。

  半晌之后,他拾起了书。

  作者有话说:

  无责任小剧场。

  兄长の育儿经验

  伏羲语重心长:棍棒底下是出不了孝子的。你看我从不打我妹妹(实际上打不过),她一直都很乖巧。

  此时一只嚣张的女娲娘娘路过。

  元始怀疑:乖巧?

  伏羲斩钉截铁: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