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袖中的三朵云彩与清风, 不知何时已经混入了女娲证道的背景板里,白云缥缈,清风无形, 自由自在地飘荡在空中。

  少年略微低了低首,望着扬眸含笑的好友, 足下青莲随心念所动, 缓缓落至地面之上, 宽大的广袖轻拢, 下颌微抬,露出一副如玉般宁静的面容。

  女娲侧首望了望那三朵云彩,随意辨认了一二, 又信手将云霄她们拽到了身旁:“师兄何时寻到他们的?”

  通天莞尔:“乃父神馈赠,梦中相寻。”

  女娲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判定道:“亲儿子。”

  通天轻咳了一声, 又扭头对着后土打了个招呼,后者亦弯了弯眼眸, 对着他微微一笑。

  女娲拍了拍手掌,神情振奋:“很好,儿女双全,这波稳了。”

  后土哭笑不得:“风希……”

  女娲朝着她眨了眨眼, 神情轻快又自然:“蹭蹭喜气嘛,以后这些孩子可能还要托你们照顾呢。”

  通天往前走了两步, 四处打量了一番,翻手就取出了诛仙四剑及阵图,杀意如云纷纷聚拢而来, 遮蔽了一角的天幕。

  他凝神一二, 催动长剑, 转手就布下了诛仙剑阵,方对着女娲道:“万一还有雷朝着你劈下来,记得先跑,为兄给你殿后。”

  女娲托着腮笑:“师兄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通天闻言抬首,轻轻一笑:“万事总要谨慎为上,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又不是以前了,哪能说赌就赌的。”

  “更何况,若是赌输了,谁能再赔我一个风希呢?”

  少年锋锐的眉眼柔和了一瞬,衬着漫天云霞彩气,愈发显得明灿耀眼。盘古的元神化成他这般模样,极尽了天地八分造化,而其余人共分也。

  女娲垂眸望去,眉睫微微舒展,眼眸中映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她忽而伸出手去,遥遥向他发起邀请:“师兄,你过来啊。”

  通天不明所以,仍是踏着云光落至她面前,略显疑惑地开口道:“怎么了吗?”

  女娲笑眯眯地开口,神色中显出几分狡黠之色:“倒也没什么,就是师兄啊,贡献贡献你这张脸……给我做个参考呗?”

  通天:“?”

  他下意识低了头,望了望女娲手中的息壤,又抬起首来对上女娲殷切的面容,不知为何,少年往后退了两步,露出几分凝重的神色:“风希……我们要不再考虑考虑?”

  女娲摇头,碧眸中眸光流转,愈发显得灼亮:“这有什么好考虑的,为了人族的美好未来与幸福人生,通天师兄,就决定是你了!”

  通天:“??”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我是说认真的!

  大概,也许,来不及了吧=v=

  *

  三十三天外的紫霄宫中,惊雷紫电聚拢而来,乌云遮天,风雨将倾,周围的空气中俱是一片压抑之声。

  北风呼啸,寒意入骨,绯色的花朵于枝头轻颤,仿佛随时都会跌入地底,被污泥碾压吞没。

  鸿钧微垂了眼眸,凝视着自己的掌心,又悄无声息地将之攥紧。

  雨声渐起,愈下愈大,他的身影掩在那一片繁花锦绣之中,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漠的笑容。

  接引微微抬首,目光谨慎地落到鸿钧身上,枯瘦的手指藏在袖中,一双低垂的眼眸之中颇有几分晦暗难明之色。

  一如外界纷纷扬扬的落雨,诸般幽邃,尽藏其间。

  三千大道皆有成圣之途,他细细听去,一一对照,心中颇有感悟,却又忽而忆起之前发生的种种事端,原本凝神的姿态便又散漫几分,心头亦浅浅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上清……

  接引垂了眼,眸光闪烁不定,手指轻轻敲击着檀木桌案,眸光中微微显出几分寒意。

  冥冥之中他生出几分清晰的预感。

  若是无法阻拦通天成圣,那他们就注定得不到成圣的机会,而在此之外,那位还对他们提出了诸般要求,并对他们反复挑剔……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喃喃自语,眉间落一抹晦暗之色,“错了,错了。”

  准提侧身望他,欲言又止:“兄长……”

  接引回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他,手指轻轻按住他的手掌,压低了声音,近乎狂热地开口道:“他说错了,我们的道,只有去争,方能不争!”

  西方的兴盛也好,他们想求的大道也罢,旁人不想给予他们,觉得他们不该得到这些……那就去抢过来好了。

  只要抢到手了,那便是他们的了。

  准提茫然地抬首,尚且不知他兄长的意思,却也点了点头:“好。”

  欲求大道者,本就要同天地相争,同宿命相争,亦同自我相争。

  准提这般想着,亦下定了决心:“兄长,我同你一道。”

  接引眸光微动,闻言方才扬起一个笑容,连连应道:“自当如此,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岂会有我们证不了的圣位。”

  至于上清通天,前仇旧恨一一累叠,自有他陨落之时!

  鸿钧微微抬了眼眸,疏离淡漠的视线落在他曾经的两位“弟子”身上,不由得拧了拧眉心。

  与道门无缘之人,终究是无缘。

  前世他们背叛玄门,被通天追着打了一路,直到逃到灵山方歇,而今生今世,又有诸般因果报应屡屡纠缠,使得他们之间又成水火难容之势。

  罢了。

  鸿钧垂落了眼眸,压下眸底一片淡漠之色。

  他算了算时日,方才抬起衣袖,手指轻轻捏上那片粉白花瓣,眸光一闪,掠过底下九万重的天地。

  这一次……总归会不一样的。

  道祖无悲无喜地抬了眼,口中话语突兀地止住,引得众人纷纷望来。

  “第三次了,救命,每一次讲道都要出点意外吗?”

  “我总觉得这一次和以前都不一样。”红云仰天望去,又拿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镇元子,悄悄开口,“说起来,通天道友一直都没有前来听讲呢?”

  不要喊的那么亲切啊!别人的事情同你这小小红云有什么关系?

  镇元子不甚礼貌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将他的头按倒在了书案上。

  红云:“!?”

  他困惑地望向自家好友,神情中俱是不解之色:“镇元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便已察觉到浩瀚无边的意识降临了此地,居高临下,俯瞰着众生。

  鸿钧的雪青道袍被长风拂起,束发的玉冠泛着点点沁骨的凉意,那双包容着宇宙寰宇的眼眸之中,倏忽空无一物,泛着机械般的冷意。

  “贫道鸿钧,今朝于紫霄宫中授成圣之法,亦将于今时今日,合身天道。”

  红云:“??!”

  “鸿钧”冰冷的目光拂过底下众人的面容,唇角微微上扬:“从今往后,鸿钧即天道,天道即鸿钧!”

  遍布在紫霄宫上空的九霄天谴,终于在那一个瞬息,毫不留情地斩落。

  那一刹那的惨白光芒,映入了无数人的眼瞳之中,历经千百万世,始终不曾忘却。

  *

  通天倏地睁开眼眸,无悲无喜,神情淡漠。

  他替女娲护法。

  面容悲悯的神祇低垂了眼眸,俯下身去,以泥土与水创造出新的生命,造化之道在祂手中散发出平淡柔和的光芒,落在旁人眼中,却明亮夺目得如同面对着一个即将诞生的宇宙。

  对于他们来说,旁观圣人证道的过程,甚至能胜过千万次的讲道。

  三朵云彩与清风沐浴在氤氲蔓延的紫气之中,渐渐生出了诸般变化,多宝鼠悄悄抓住了通天的衣襟,从他肩膀上探出头来,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一幕。

  后土怔然抬首,目光落在女娲纤长的手指之间,望着一个生命以奇迹般的姿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真真正正,从无到有。

  没有生命的土壤与没有生命的清水之中,翠色的藤条轻轻落下,生出点点微薄的生机,那么微弱,那么渺小,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可它们没有消散,反而被这个泥土塑造的身躯轻轻保留,存放在胸腔的位置,安静地等待着真正的苏醒。

  人首蛇尾的神祇化出了祂的本相,低垂下头颅,轻柔地将这些泥人盘绕在自己的身旁,万千云霞齐齐涌来,道道紫气横斜天地。

  祂伸出手指,轻轻点上它们眉心方寸,又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似春风,似惊雷。

  霎时间,生机涌动,雷云遮天。

  泥土造的人睁开了眼,第一眼,望向了女娲。

  祂身上的气息骤然松动,无尽威势如排山倒海般层层泛起,一步步超凡入圣,证道长生。

  诛仙剑阵发出隐隐的低鸣之声,竭力将其间的变化掩盖在冲天的杀伐之中,那般微弱的生机,尚且经不起外界的丝毫摧残,他们还太弱小。

  而弱小,在洪荒,便是原罪。

  女娲凝视着初生的“人”,眸光不动,神情介乎于坚毅与冷然之间。祂缓声开口,一字一句,如同惊雷乍响:“我赋予你们先天道体,无需化形,无需求索,生而入道。”

  “我赋予你们智慧,足以创造一切的智慧,来抵消你们过于孱弱的体魄,使得你们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在洪荒存活。”

  “我将停留在人间,庇护你们千年,而千年之后,你们只能依靠你们自己。”

  女娲垂眸,神情辨不真切,任何人瞧去,只见得一片耀眼的白芒。

  通天凝视着女娲,手指微动,忽而起了长风,携带了一朵鲜妍的山茶花,轻轻替她挽起了鬓发。

  女娲回首望他,勾唇一笑,眸光灼灼。

  她转而面向后土,轻声开口:“你看,后土,这就是‘生’的力量。洪荒需要‘生’,这世间便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

  后土凝视着她,喃喃开口:“可是这世间,有生有死,若是单纯只有‘生’,没有‘死’,洪荒同样无法存在下去。”

  她忽而垂了眼眸,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死死地将之攥紧,随即长长地太息了一声,眸光清亮,通彻见底:“我明白了。”

  后土仰起首来望着浩浩琼宇,平静地举起了手掌:“今我后土,立轮回,全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