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底是因为在白日里念了他兄长太多次, 心怀不敬、肆意编排,在回到居所之后,又有纷纷扰扰的记忆肆意入梦, 令通天着实烦恼。

  半天之后,他平静地睁开了眼, 侧眸望着窗扉之外漆黑一片的夜幕, 心下甚是后悔:“果然还是应该跟师尊一起回去的。”

  想了不到一会儿又道:“也许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毕竟是师尊嘛, 半夜三更潜过去来个猫猫探头, 问上一句:“师尊您睡了吗?”最多也不过是被按回到云榻之上,压着他重新入睡罢了,总好过如今, 睁眼到天明。

  通天甚是倦怠地想了一会儿,又穿衣起身, 推开门扉向外走去。

  霜寒之时, 树上覆了一层层的寒霜,又被设好的阵法拂开, 不准它真正侵扰到满树纷飞的桃花。因而定睛望去,忽而生出时序颠倒之感,春花与冬雪,难得这般和谐地栖息在一处, 又齐齐映入他眼中。

  少年负手而立,眸光淡薄, 不置可否地望着这一幕,又在偶一个瞬息,轻声叹息一句:“阴极之至、阳气初始……真是个好时候啊。”

  也怨不得此时此刻, 忽有往日残留的余梦纷至沓来, 扰他清修。

  *

  又是一夜。

  寒霜冷月之下, 白日里积攒下来的日华与月华一道,顺着桃树的树干往下流淌而去,逐渐没入根部,泛起浅浅的萤火般的灵光。

  桃花瓣顺着屋檐坠下,自元始微微掀起的眼帘前划过,在眸光中留一点绯色的残念,又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为彻彻底底的“虚无”。

  元始方动了动眼眸,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指,半晌之后,方倏地攥紧苍白的指尖,发出一声轻嘲般的笑声:“呵。”

  他自闭关中醒来,修行已至大罗金仙巅峰,又迟迟难以再往上一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那里,不准他越过雷池半步。不仅是他,老子的情况亦是此般。

  若是人人皆是如此,倒也罢了。

  可是……他却仍然看不透他那位师尊的境界。

  元始微微垂下眼眸,似又回想起那日,他试探着望向鸿钧,意图窥探他的修为境界,却只见得道祖回眸望来,一眼便如同高山渊谷一般,令他通体寒彻。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竟始终如同面对着看不到底的深渊一般,不可捉摸,难以看透。

  鸿钧道祖……他的境界绝不止是大罗巅峰!可如今人人都困在大罗之境,他又凭何超然其上,高居蒲团?

  这般危险又莫测的人,又岂能……轻易信之?

  元始垂落的眼眸中寒意更甚,他不声不响地瞥了一眼隔壁的院落,又静默无声地推开门去。

  “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格外清晰。

  老子在与通天下棋,旁边站着多宝,桌上又蹲着一只小松鼠。

  这画面的出现着实令他怔了一瞬,不觉仰头望天,思虑今日是何年岁,半晌不觉,方又皱着眉头瞧去。

  元始略微瞥了一眼,就想起它是当初通天离家时从昆仑带走的那一只。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没有化形,整天抱着延长寿命的灵果在那里啃,愣是活得比它的同伴长了无数倍。

  如此欺天罔上,夺尽天地造化……真是,真是……

  他几欲拂袖而去,又听见一声轻轻淡淡的“哥哥”。

  通天懒懒散散地支着下颌,侧首望来,眸光中流动着他看不懂的神色,又在下一个瞬息,浅浅一笑:“您不继续闭关了吗?”

  “你都能被长兄邀来下棋了,为兄又岂能不出来看看?”

  他倏地冷笑,眼眸冰寒彻骨,定定地望着那披着一身鹤氅,捧着暖炉的少年:“怎么,不继续同为兄保持距离了?”

  “是这样的,爹他前不久给我托了个梦,苦口婆心劝我好好做人,不要这么快就搞得三清分裂,形同路人。”通天沉吟片刻,抬眸望向元始,眼神分外真诚,“我觉得爹说得对,就打算和您再试着培养培养感情。”

  元始:“……”

  小松鼠的尾巴都不摇了,甚是震惊地睁大了眼,刷得一下跳到了多宝怀里,又被后者稳稳接住。

  老子亦不觉抬了眼眸,定定地望了他一眼,评价一句:“鬼话连篇。”

  通天笑着回眸:“这都给您看出来了啊?”

  难道会有人看不出来吗?!

  元始怒气更甚,方才还打算拂袖而去的心,现在彻底转为了滔天的怒火,熊熊燃烧,几欲揍人。

  “通!天!你偏要执意这样戏弄为兄?!”

  少年捂住了耳朵,懒懒散散地答道:“在呢在呢,兄长勿要这么大声。”

  老子又闲闲地放下一子,定神望他:“所以是什么原因,让你应了为兄的邀请?”

  “可能是大兄邀请的次数太多,弟弟我一时于心不忍吧。”通天眼也不眨地答道,又不忘招呼多宝,“来,多宝,好好看看这一局棋,认真分析一下你大师伯下棋的思路,等会记得写个两万字的论文啊。”

  多宝:“好的师尊,两万字够吗?弟子可以多写一点的。”

  “嗯……”通天扭头看了他一眼,“倒也不必如此,要学会总结重点,单纯追求字数是没有意义的。”

  “我明白的师尊。”多宝毫不犹豫地答道,目光中满是信赖之色,“弟子一定会控制好字数,不会多也不会少的。”

  “孺子可教也。”通天微微颔首,又侧过身来,认真地揉了揉多宝的头发,“不愧是为师的大弟子!”

  元始:“……”

  他是不是又被无视了?

  元始那寒霜似的眼眸中,天光云影徘徊不定,又一寸寸地坠入至深的夜幕,化为无穷无尽的永夜。

  他终是冷下声音,一字一句,透着彻骨的寒意:“若是无事,还请早日回去,莫要在这深夜来访贫道住所!”

  通天终于侧眸望去,正对上元始淡漠无情的眼神。

  那目光越来越接近未来的元始天尊,看他时分外厌恶,透着极为冷淡的色彩,恨不得他彻彻底底消失在他面前。

  通天恍惚了一瞬,心底却又陡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兄长还是这样比较正常一些啊。”他放心地长出一口气,瞧着元始愈发凉薄的视线,轻轻弯起了眼眸。

  “此事确实是弟弟的过错,不该深夜来扰兄长的安宁,”通天淡淡一笑,又对着老子毫不走心地道了一句,“下次有缘再聚啊大兄。”

  老子瞧了瞧两人,一人神色淡漠疏离,一人含怒未发,面色沉沉,又不觉轻叹一声:“既然如此,这棋局就散了吧。”

  他抬手收掉了棋子,又挥袖将珍珑棋盘收到袖中,方才开口道:“为兄送你一程。”

  “不必不必。”通天笑着摇头,又牵起了一旁的多宝,从容不迫地往屋外走去。

  元始面上依然是一片冷然,就这样看着通天一步步往外走,为今夜突如其来的荒诞之举,化上一个圆满的结局,指尖似有几分陷入掌心之中,显出他心底的愠怒以及与生俱来的傲气。

  凭什么,这般反复无常又时冷时热,有时亲近几分有时又视若无睹!

  他凭什么以为,每一次都能同以前一样!

  通天微微仰首,望着头上的明月,亦为今晚的行为觉得好笑三分。

  他本就是不该来的,来得突然,去得又迅疾,还不如在云榻上认真休憩。对哦,他之前本来是在好好休息的,若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梦境,他本来……

  念及此处,他又不觉垂了眼眸,倏忽回眸望去。

  元始仍然站在原地。

  老子立于他身旁,静默无言,似想劝上几分,又终究至于无言。

  糟糕,他好像又犯了“反复无常之罪”了,就是那个被元始在诛仙阵还是万仙阵前痛骂一顿的罪名,说他明明亲手签了封神榜,认了这死后封神的规矩,却还要欺天罔上,一力阻拦封神,属实是“反复无常”。

  可是……明明元始自己也不清白啊,老子就更加清白不了了。

  通天甚是委屈地想着,便又抬了眼,笑着喊了一声:“元始。”

  冰冷至极的青年抬眸望他,神色愈发难看起来,想都不用想,便知道他一定是气狠了。

  他便又笑得愉悦几分,再度嚣张地喊了一声“元始”,方才淡淡地接了下半句:

  “生辰喜乐。”

  阴极之至、阳气初始,是为“冬至”,元始天尊诞于此日,恰是应了他的尊名。

  元始,一元之始,谓之“元始”。

  当然,他这个生辰能过得愉快算我输!

  通天他又开心起来了,转头牵起了他家多宝的手,笑得眉眼弯弯,耐心地叮嘱道:“论文迟点交没事,记得好好琢磨,争取把你大师伯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给琢磨个透彻……”

  下一瞬,他忽觉一阵风来,下意识推开多宝,手指轻搭剑柄。旋即又被一股力道强行按在了墙壁上,身后抵着冰冷的红墙,身前是同样冰冷至极的,他兄长。

  耳畔传来的声音冷冽入骨,透着一点一丝泛上心头的戾气与恨意:“通天……”

  “原来如此,贫道早该明白的……你是真的……恨我啊。”

  作者有话说:

  通天:是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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