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月如星坠, 天色晦涩难明。

  少年一袭鹤氅,眸光浅淡,回身望来之时, 身形在夜色之下瞧不太分明,却也不会轻易将之忽略而去。元始平生所见最为惊心动魄的容颜之上, 携着轻轻淡淡、捉摸不透的笑意。

  以至于那四个字传入他耳中时, 他竟也生出了几分恍惚。

  “生辰喜乐。”

  再不会有人将这般祝福之语说得形同讽刺, 不像是在祝贺, 倒像是在问他何时才肯去死。

  可他仍是心颤了片刻,为一个,他自己也不甚记得的日子。

  洪荒亿万载, 谁会在意那一年又一年重复着的生辰,一个眨眼便是千年万年的仙神, 又如何会把一个日子放在心上。

  道心一动, 妄念便生,痴嗔二字, 谁能堪破?不过短短一瞬,他心念便杂乱无边,又渐渐地,从中生出无边的恨来。

  那般艳艳绝尘、风流恣意的少年, 分明只是随意起了点兴致,便来同他亲近一二, 恰若惊鸿过眼,不留半点红尘之气。

  偏偏,偏偏误了旁人, 从此再见不得凡俗众生。

  元始低眸垂目, 眸光幽暗莫测, 视线停留在那凉薄的面容之上,心底烈火与寒意交织在一处,灼灼燃烧,静默无声,伤人又伤己。

  那人又开了口,笑意盈盈,似珠玉落盘,盈盈地拂过他耳畔,像是清风徐徐,透着几般温存之感,却在倏忽之间,让他的心再度沉沉坠下:

  “兄长是才知道,弟弟我恨您的吗?”

  寒夜孤月,天地悄然。早已被烧毁成余烬的爱恨被剖出心头,任凭人窥探方寸。

  原先低眸垂目的通天微微抬首,正对着元始垂眸望来的目光。

  他忽而淡笑一声,略微起身,靠近他的耳畔,微微启唇,轻声慢语,语气轻柔:“我呀,早就恨您恨到……恨不得您当场去死了啊。”

  他似乎能听见身前之人越发用力的呼吸声,笑得愈发肆意张扬,心间却又陷入一片漠然冰冷之中。

  只不过短短一瞬,他又被抓住身前的衣襟,再度狠狠地抵在了墙壁上。光洁的脊背毫无阻隔地撞上坚硬的玉石,生生带起几分钻心之痛。

  通天不觉蹙了蹙眉头,又对着下意识就想上前的多宝略一摇头,示意他先别过来。

  元始垂眸望来的视线愈发冰冷起来,寒意彻骨,宛如霜雪,落在他耳畔的气息间亦染上几分莫测的凉薄之色:“你还是喜欢这般忽视我……”

  “元始!”老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手中已然执起拂尘,眉峰微蹙,眸光微敛,面色愈发显得凛然。

  却见元始淡淡地抬了眼眸,唇边微微勾起一抹不带丝毫感情的笑容。

  倏然间,乌沉沉的雷霆压了下来,周围的时空随之一一扭曲,含着莫测威势的金色神文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在他们周围,散发着冰冷的威压。

  老子的眉头猛得一皱,声音又不觉大了起来:“元始,住手!”

  元始冰凉的手指却已然抚上通天的面容,乌黑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恨我?你凭什么恨我?为兄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通天淡淡地抬了眼,目光落在逐渐成型的阵法之上,并不应答。元始凝视着他的视线,又在须臾之间,真正化为彻骨的冰凉。

  “为兄待你之心,天地可知,日月可鉴。你却无缘无故,无因无果地……恨我?”他低眸冷笑,唇边忽而浸润上几分萧然的杀意,“为兄倒要看看,这究竟是何原因!”

  紫霄宫中,鸿钧忽而睁开眼眸,目光冰冷地望来。

  楼阁之前,幻境已然发动,将两人的身影齐齐卷入。

  老子被那道金光挡在外头,再也难以靠近半步,眉头狠狠皱起,沉沉地叹息一声。

  “何必如此,又……何至于此?”

  无人回答。

  *

  滔滔岁月一瞬逆流,天地倒倾,几欲翻覆。

  通天手指搭着的青萍剑上逐渐浮现出几道清晰的裂缝,流转不息的灵光如飞沫般散去,几乎寻不到半分踪影。

  神情淡漠疏离的少年微微垂下了眼眸,凝神望着自己广袖间忽隐忽现的剑光,以及那一声又一声,愈发清晰入骨的……哀戚之声。

  像是知道自己即将崩毁的命运,极力抗争着,偏又不得不眼睁睁地面临着这一切,诸般绝望,万般无奈,尽皆加诸其上,道出一声刻骨的不甘。

  他忽而叹息一声。

  手指自袖中轻巧地抽出青萍剑,转而抵在自己手腕之上,玄色的剑身与玉白的肌肤辉映了一瞬,墨色愈沉,皎洁愈显。

  不过一息的时间,那把锋锐无匹的长剑便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他的手腕,金色的圣血自袖间流淌而下,一滴又一滴,坠落得悄无声息。

  周围包围着他的人群似有一瞬的惊动,无数双眼睛凝视着他的举动,进而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他在做些什么?”

  “难不成截教还有什么后手不成?”

  “莫要胡言,这毕竟是同掌教老爷的证道圣器同出一脉的……”

  而在他们之上,另有几个居高临下的身影,端坐在辇驾之上,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眉眼微动,若有所思地望来。

  通天懒得去瞧他们,亦不曾看向周围幻化出的诸般幻象,索性席地而坐,将青萍剑摆在自己膝上,一心一意借着自己的本命精血蕴养着它。

  那几道狰狞可怖的裂痕浸透在无边的血色之中,一点一点泛着妖异的光芒,一半如仙,一半似妖,少年本该如玉般清朗出尘的风姿,渐渐也染上了沉郁顿挫的色调。

  渐渐地,他身上失去的血越来越多,本就重伤的躯体愈发虚弱起来,乌发散落,唇色苍白,一点一点褪尽了血色。

  可青萍剑上的诸多裂痕,到底没有扩散下去,转而被他分外珍惜地捧在掌心之中,轻轻抚过,苍白虚弱的面容上,亦浅浅扬起一个笑来。

  那般惊心动魄的容颜上,更添几分惊艳之色,像是在血色中盛放出的艳丽花朵,极尽靡丽之色,越是临近凋零之时,盛开得又愈发肆意。

  任谁见了,都得赞叹一句“举世无双”。

  半晌之后,通天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怀着几分难言的悲悯之色,居高临下,对着他说道:“圣人是在可惜这把剑吗?”

  他等了片刻,发觉通天并不回答,又宽容一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圣人又是何苦呢?青萍剑受损至此,已是当断之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一次,他等的时间更长了。

  红衣的少年却只低垂了眉眼,端坐在漫天的黄沙与凛冽无边的杀意之间,轻轻替青萍剑擦拭着它身上沾染的灰尘。

  接引,应当是接引吧,或者是准提?总归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又继续说道:“通天圣人的心情,我们兄弟二人是能理解的,毕竟谁也想不到如今这一幕,不是吗?”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真是一副惨剧啊。”

  似乎有人的衣角晃动了片刻,又有人蹙起了眉头,隐隐有些不悦。

  但是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静默无声,望着他低眸垂目,几乎要在这地上坐到天荒地老的姿态。

  时间时时刻刻在流逝,烈日的光芒落在这片空旷无边的,近乎死寂的大地上。

  人群间的骚动开始出现,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又不自觉地向着通天投来似畏惧又似轻慢的目光。

  忽然间,又有几道声音打破了沉寂。

  “通天圣人,截教都没了,您还要坐在这里,一心一意阻拦封神吗?”

  “就是就是,到底还行不行军啊?我们本来就已经在这里耽搁了那么久。”

  通天抚剑的手隐隐约约颤了一下,太轻微,无人察觉。而他低垂下眼眸,眉眼间流露出的那么几丝冰凉之色,同样除了青萍之外,无人可见。

  玄色的长剑倏忽翁鸣一声,像是被这群人的不敬之言所触怒,恨不得再度自少年手中斩落,宣告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威势。

  他们似也被那记忆里的煌煌剑光惊动,在发觉青萍剑的异动时,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

  也仅仅是两步。

  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青萍剑的断裂,所有人都知晓圣人的无可匹敌,不可战胜亦是一个妄言,以及……所有人也瞧见了这一幕:三清分裂,气运两散。

  殷商也好,截教也罢,天命不眷,气数已尽。

  就算是圣人,也当认命。

  可他若是不认呢?

  通天静默无声地想着,又轻轻低下头来,认真地安抚着手中的青萍:“好了,贫道无事,莫要激动。”

  “你好好的一把剑,比贫道还要激动,算是怎么回事?”他似是有几分无奈,目光轻轻地落在青萍之上,听着它委委屈屈的一声哭诉,不觉又弯起了眉眼。

  诸天的神佛冷眼看他,神情似嘲似讽。

  像是看着一个注定没有未来的人,在挽留着他的未来。

  那高高在上的九龙沉香辇上,元始天尊微垂着眼眸,神情亦是冷然。却在一个微不可查的晃动之间,渐渐染上几分困惑的色彩,又近乎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周身染血的少年,不觉出声轻唤:

  “通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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