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好长。”唯小声地抱怨, “腿都酸了。”

  “毕竟神社在山坡上啊。”优子说,又给同伴加油打气。“已经参拜过鸟居了,神社还会远吗?”

  在神道教传统里, 朱红色鸟居就是划分神界和人界的大门,在此处对神明行礼告知神明自己要进入神域,也说明神社的建筑物就在不远处。

  穿着和服的女孩子们在青石板的神道上缓步而行,踢踏的木屐扣出清脆的鸣响,再跳脱的女孩子此刻都变得温柔婉约起来, 就像遥远的平安时代, 贵族少女们前往华贵的大社, 祈求她们终身的姻缘。

  春日遥朝上空瞥了一眼,碧蓝色的天空中有温顺的鸽子盘旋而过,停歇在远处日式建筑黛色的屋顶瓦块上, 开得早的樱花已经结出了一簇簇的粉色。微风吹过,空气中飘来阵阵令人愉悦的花香和青草的芳香, 连最后一点潮气也被暖洋洋的太阳带走了。这个历史悠远的庞大建筑群正散发着积极、蓬勃的朝气。

  她又低头看了眼手表, 现在是下午四点整, 传统的神道教婚礼将在下午五点举行。

  这个时间就是日本人所谓的“逢魔之时”, 这是个被诅咒的时间, 在瑰丽的夕阳中,路上的行人将被邪魔和幽魂诱惑丧失心智。而在中国古代也有“鬼乃阴灵也,交申酉戌亥时方出”的说法。总之是个让人胆寒的时刻。

  宫村家的说法是他们沿袭千年前世界上最强大的唐帝国的传统,取“昏礼”的礼节……可问题是日式婚礼是要在供奉神灵的神社中进行, 日本号称有八百万神明,草木竹石, 有灵者皆可成神, 许多神社中供奉的神灵都不是正神。

  有些咒术家族甚至会利用神社本身的阴气豢养咒灵, 这一点春日遥还是从被自己殴打到痛得打滚的禅院小少爷口中听说的。禅院神社后的屋子里密密麻麻地盘踞着二级以上的咒灵,家族中犯了错的人就会被投进去。再桀骜不驯的人在里面呆上一段时间都会变得温顺如小绵羊,而犯下更严重罪孽的人则会无声无息地化作了咒灵的养料。

  禅院直哉威胁说要是她再继续殴打他将来一定把她扔到那间屋子里去,全然没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自觉,春日遥摇了摇头,调转刀柄把他打成了脑震荡。

  春日遥在高专时期偶尔想起过这事,感慨说要是世界上的坏人都是禅院直哉这种蠢货就好了,她甚至想到过把这事儿当笑话讲起。但转念想自己同窗的术式,还是把这话题硬生生地吞了进去。以五条悟和夏油杰的胆大包天,没准会真的生起去禅院家把那咒灵宝库挑了的念头。到时候头痛的夜蛾老师一定会勒令他们写上长篇大论的报告。

  五条家倒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主要是因为五条家神社中供奉的是一族的祖先菅原道真。这位学问之神在此地的属性并不是保佑广大学子逢考必过的热门神仙,而是庇护子孙们在咒术界能继续称王称霸的超级咒术师。他在本殿中的形象也不是天满宫中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而是一位气度孤高的公卿,微微颔首,眼神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冷漠。

  在此之前的千年里,五条家的继承人每年都会在此举行对祖先盛大的祭祀仪式,直到五条悟横空出世……这位冷漠桀骜的幼年君主没等到继承家主之位就取消了这场祭祀,官方的理由是咒术师的强大与否不能靠祖先的庇佑而来。私底下的原因则是神社的饭菜太难吃了,据说千年来都是使用那一套传统菜谱,都是些山药泥荞麦面之类索然无味的食物,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半分兴趣。

  春日遥倒是不太讨厌这地方,比起萧疏的枯山水庭院,大面积堆积的红色建筑物有种近乎粗暴的美感。到了秋天,和山上的上千棵枫树连成一片,是非常绚烂的美景,如果对外开放,一定也能成为有名的红叶胜地。

  “哇,那是狗还是狐狸?”千穗理指着山林间一闪而过的白色动物问。

  “大型狐狸犬种,有好几种犬种的特征。”春日遥说,“大概是神社自己养的狗。”

  “神社自己还会养这么大型的动物啊?”

  “当然。”

  五条家的神社里养了好些猫。大都是山里来的野猫,母猫生了孩子养不活就将整窝七八只小猫遗弃在神社门口,被年老的神官收养了。但说是收养,也就是给猫们一口饭吃,大多数时候,猫在神社里自由散漫地逛来逛去,犹如巡视自己的行宫。

  在祭祀仪式还如常进行的那两年里,春日遥总是从神社外墙为猫开辟的通道钻进去给五条悟送吃的。按说她小时候虽然因为营养不良比同龄人更为瘦小,要从猫洞走还是有点困难,但神官收养的小野猫似乎对六眼神子讨厌的饭菜颇为钟意,几个月功夫下来,原本纤瘦苗条的小动物迅速变得肥壮可爱,猫洞也因此被开凿得越来越大。

  一开始春日遥还疑心是不是自己经常钻来钻去让这年久失修的砖墙磨损得厉害,甚至找了点糯米黏土之类的材料把猫洞封了个边,直到某天她发现了卡在洞里喵喵叫的蓝眼睛白猫。

  虽然常有人说猫是液态的动物,但春日遥伸手戳了戳,发现这只有品种血统的长毛猫腰上尽是实在的肥膘。一人一猫就这样在草丛里对视了好几秒。最后春日遥想办法用石块敲散了边缘的封闭层,猫这才得以解脱。施施然离开之前猫还高傲地打量了她一眼,全无对待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

  这神态,说实话总感觉有点似曾相识。

  在那之后,春日遥和猫又遇到了好几次,在第三次偶遇后春日遥才开始给猫也带一点能吃的零食,越发肥美的猫大摇大摆地吃掉她手里的食物,然后趾高气昂地走掉。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变得熟络起来,经历了被人把小黑猫尸体扔在床上的春日遥也并没有能负担起除她自己之外某个生命的自觉。

  直到某个快下雪的晚上,负责给孩子们发放被子和炭火的嬷嬷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漏掉了她的份额,锁紧院门后扬长而去。春日遥把所有能找出来的衣服都堆在身上,效果仍是微乎其微。带着湿气的寒意像是渗进了还没有咒力维护的皮肤和骨骼里,手脚由刺痛到麻木。

  春日遥缩成一团,睁着眼睛凝视没有月光的黑夜。她想起了被五条悟丢到一旁的绘本版《卖火柴的小女孩》,苦中作乐地想,自己比那燃烧所有希望后死去的小姑娘多少好一点,她一开始就不怀揣什么无谓的希望,自然也不会失望。

  某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从衣服堆里钻了出来,春日遥想要躲开却发现麻木的手脚动弹不得。在黑暗中她和瞳孔缩成一线的蓝色眼睛对视了好几秒。

  “喂,你怎么来了?”春日遥吃了一惊,神社虽然是五条家的保留地,但和一般五条族人聚居的地方还隔着老远。在这么天气恶劣的晚上,很难想象这猫是怎么穿越茂密的山林准确地找到她所在的地方的。

  温暖柔软的肚皮贴上了她冰冷的皮肤,猫调整了一下姿势,放松地在她怀中睡着了,甚至小声地打起了呼噜,蓬松的毛发随着呼吸微微颤抖,作为一只野猫来说真是婴儿般甜美的睡眠。而哺乳动物的体温也让她业已失去知觉的手足感觉到了一丝疼痛。

  春日遥沉默了很久,在黑暗中喃喃自语道:

  “你肚子上的肥膘真的好多啊……”

  再后来,春日遥展露出自己出众的剑术天赋后,在五条家获得了一定的地位,不用再从猫洞里爬进神社。所谓衣锦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她带了些吃的去看猫,猫还是老样子,不远不近地看着她。直到她掏出猫喜欢的罐头后,才慢悠悠地迈步过来,吃掉了她手中的食物,扬长而去。

  她最后也没有和猫熟络起来。

  “遥前辈,吃蛋糕吗?”唯娇憨地从袖子的口袋里摸出打包盒,掰着手指数数,“婚礼在五点才开始,七点结束才能去就餐,不吃点东西找补下很快就会饿扁的。”

  “笨蛋唯,遥是个咸党,你看到她吃过甜食吗?”千穗理美艳的脸蛋上泛起淡淡的无奈。“我们毕竟已经在神域里,对神明要尊重啊。”

  “可是在神社里对神明大人肚子咕噜咕噜叫也很不礼貌啊,”唯笑嘻嘻地说,“我把奶油刮掉了,味道很不错的。”

  春日遥不忍心拂了女孩子明亮的好意,蛋糕体的口感相当细腻,甜味也不突出,是人类基因追求的糖油混合物的味道。

  女孩子们分食了那块蛋糕,而层层叠叠的朱红色建筑也终于映入了她们的眼帘。白衣绯绔的巫女们含笑立在门前,提醒客人们在手水舍进行清洗手和口的仪式后才能进入神社,以表示对神明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