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从祖辈那里流传下来的传统,新造好的船下水前都要举办“三牲礼”,将宰杀好的猪,羊和牛供奉在案桌上以此祭告上苍,祈祷新船受神的庇佑,自此下水往后航行一路顺遂。

  三牲礼后,再由舶主家的及冠男子剪彩断绳,之后便是新船入水,鞭炮齐鸣,代表这艘船正式投入使用。

  船坞水面上停靠的皆是远航用的大型货船,这些大型的船只平时用于内河运输,可以在短期内获得莫大的利润。而这些大型船不仅用于商户贸易往来,有时候也会被官府征用,用于特殊的航线。

  晏辞暗自想道,若是整个胥州的大型货船几乎都由秦家生产,那如果官府要征用船只,一定会优先选择秦家船坞的船。所以秦家虽为商贾,但是和官府的联系必然很密切,怪不得先前秦子观伤了薛檀,薛梁还会主动给他台阶下。

  晏辞第一次去秦家的船坞是受秦子诚邀请,顺便开了下眼界。

  第二次去的时候,邀请他的是上次那个带他参观船坞的,脸上有一道伤疤的年轻管事,周栾。

  此人身材高大,宽肩窄腰,在船坞一众上了年纪的管事中显得十分显眼,因为他不仅是这里最高的,也是这里最年轻的。等到马车一停,晏辞刚露了一个头,周栾便丢下正在与他说话的几人,上前几步远远地朝他吆喝:“过来这边!”

  过了些日子不见,他原本就深的肤色在日头下变得更加黝黑发亮。周栾一边领着他往船坞里走,一边道:“记得我上次说什么吗?新船入水的场面最为壮观,你得来看看。”

  “而且算了许久,才得出这么一个适合下水的良辰吉日。”他指了指不远处岸边停在一排滚木上的庞然大物,晏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船不同于秦家最常生产的那种速度快的,既能运货也能载客的中小型货船。

  这种船的船身几十丈,人站在下面看着这艘船,一眼看不到顶,船身刷了干净透亮的桐油。这船一看便是用于长途运送货物的,能承载近百人。

  晏辞站在一边欣赏着那船的雄姿,一边听着周栾的解释,这艘船下水时的场面一定非常壮观。

  不多时,那边有人大声吆喝,周栾朝着声音的方向回应了一声,指了旁边一个船的梢工过来接待他,然后便朝喊他的人走去。

  等着这艘巨轮下水的功夫,晏辞闲来无事与旁边的人聊天:“这位周管事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管事了。”

  那梢工听到周栾的名字,笑道:“谁说不是,咱们这位周管事啊,别看年龄不大,人可干练着呢。咱们船坞这几个管事中,老爷最中意的就是他,以往每次出航去其他州,都要带着他。”

  “周管事以前是水手,他脸上那道疤就是当时出海时被海盗砍的,后来到了船坞就不出海了。虽说他年纪不大,见过的船比船坞里的老人还多,船坞里不少图纸都是他参与设计的。”

  晏辞暗暗吃惊,没想到那为叫周栾的汉子看着生得有些粗糙,竟然还是会设计图纸的,梢工道:“可不嘛,要说水手一般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劳工,有几个会识字的?咱们这位周管事不一样,喏,表公子,这艘要下海的船就是周管事参与设计的。”

  过了一会周栾回来了,一边跟晏辞站在原地看着人们为三牲礼做准备,一边说道:“祭祀过后就轮到剪绳了。”

  晏辞正想问这绳子该由谁来剪,还没有问,远远地就看到秦子观带着几个仆从下了马车,身上还穿着一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比雪还白的衫子,琳琅手稳的如磐石在后面亦步亦趋地给他撑着伞。

  “大外甥。”

  秦子观一脸得色,前呼后拥地走过来,从眉梢到唇角都洋溢着美滋滋:“你这是什么表情,见到我很惊讶?”

  晏辞的确很惊讶:“你出来了?”

  秦子观折扇一展,随意晃了几下:“新船下水,只能由舶主家的嫡系男丁断绳,我大哥不在,秦英又不及弱冠,除了我还有谁能来?”

  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周栾见到秦子观过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将位置空了出来。

  秦子观显然不知道剪过多少次绳子了,十分熟练地接过剪子,三下五除二断了绳,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和鞭炮声,巨大的船只随着滚木的滚动,渐渐滑进水面,将水压上岸边,离岸边近的人被溅了满身满脸的水。

  但是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秦子观走回他先前站的位置,十分熟络揽住晏辞的肩膀,琳琅则尽职尽责地将伞罩在两人头上,遮住了阳光的同时顺便遮住了他的视线。

  “走走走,这里到处都是灰,在这站一下午太浪费了。”

  晏辞正想说自己还想再看一会儿,就听秦子观压低声音:“你不是说打算去河对岸吗?”

  ...

  晏辞几日前跟他说了自己要去河对岸的事,不过当时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免得潜入对面被人抓了,好让秦子观来捞他。

  然而秦子观听完眼睛眯了眯:“河对岸?”

  晏辞道:“对,我要去见一个人,希望在那里能见到他。”

  “河对岸有什么?姑子啊,你好这一口?”

  晏辞“啧”了一声,倒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于是简单地把那玉佩的来历说了,说完以后秦子观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你要把那牌子送回去,那送回去之前还是得物尽其用才好,这么好的机会,不要白白浪费了。”

  晏辞心念一动:“你是说...”

  秦子观看着他,也不避讳:“苏合在那边已经半个月了,我这些日子一直打听他的情况,可是我大哥把他的消息捂的太紧。”

  “得不到他的消息我不安心,我要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晏辞一愣,立马明白他想做什么,拒绝道:“这块牌子来历蹊跷,我不能让你拿它做别的事情。”

  秦子观直接忽视了他的拒绝:“反正你都要送回去了,借我用用怎么了?”

  晏辞摇头:“我觉得这东西不一般,还是不要轻易...”

  “我就去看看他。”秦子观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他直起身子,“我就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发誓等我回来就待在府里。”

  他顿了顿:“...照顾叶臻和他...呃,我的孩子。”

  ...

  “你确定这样能行吗?”

  晏辞看着琳琅手里两套青色的道士服,十分怀疑地看着秦子观。

  秦子观道:“肯定跟那群道士穿的一模一样,说不定比他们的材质还要好。”

  晏辞拿起衣服上的发冠,走看右看,一时想不出来自己穿上这衣服的样子。

  “再过两天我大哥就回来了,他回来我岂不是又出不去了。”秦子观却是丝毫不介意,拿起道袍转过屏风,片刻之后再次出来已经换装完毕,还在晏辞面前转了两圈,“怎么样,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道士吧?”

  晏辞依旧觉得这样有些欠考虑,但他又不能真的拿着牌子大摇大摆进去,万一遇到上次那女歹人那般的人就麻烦了。

  于是他也穿上了道袍,仔细地将牌子收在怀里,忽然想起什么:“这牌子只有一个,可我们有两个人,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秦子观胸有成竹:“没事,若是被发现了,我就往旁边跑引开他们,你拿着牌子赶紧去找你要找的人。”

  “...”

  他朝晏辞眨了眨眼:“大外甥你放心,舅舅可是全胥州城最讲义气的。”

  ------------------------------------------------------

  秀岳峰的诸多道观在分布和排列上也是有讲究的。

  那些规模大的,或是有些年头和名头的道观都坐落在天师府脚下,离天师府最近的位置,平日里受福主的眷顾自然越多,香火钱也越盛。

  以至于越往外的道观便越冷清,鲜少有人拜会,久而久之变成了遇到不顺心的事而心灰意冷的胥州百姓,跑去清修静心的地方。

  小南山观背靠山崖,在胥州道观群中属于位置最偏,规模最小,香火最少的道观,唯一的好处便是其临山崖而建,位置非常差但景色非常美,其中只有几个穷困潦倒,实在无处可去的道士还守着这里。

  因为位置很差,所以鲜有人来。

  哥儿一身轻衫站在院子里的树下,纯白的发带松松地拢着发,随着发丝一起落在肩头。

  他抬头看着从头上枝叶稀疏处落下来的光。

  清晨的光线是一天中最为柔和的,晨曦柔柔地落在他的脸上,仿若生了怜意般不忍心弄皱他的眉头。

  不远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童一边拿着扫帚打扫院落,一边用余光悄悄打量着他。

  他们这道观只要交上些银钱,就可以在后院厢房腾出一个空的房间给过来的人们清修,不过由于伙食过于清淡,久而久之人们都不肯往这边来了。

  然而这个生的极美,跟这里有些格格不入的哥儿便是在秀岳峰闭观几天前被送到这里的,送他来的人还带来不少的银两,说这个人从此只能在此处清修,不可以让他去别的地方。

  哥儿生得极美,发黑如墨,肤白若雪,一双眸子清澈的似秋水,眼下殷红的孕痣如同一粒悬在眼角的血泪,让人无端心生怜意。

  小道童私下里和同伴讨论过多次,也不知道这漂亮的哥儿是得罪了谁,竟然被送到他们这偏僻的道观,余生若是只能在这里清修一直到垂暮之年,也太可怜了。

  漂亮的人谁都喜欢,道观里的小道童私下里约好了,到了饭点轮流去给他送饭。

  “苏郎君,刚刚灶房里煮了粥,我一会儿给你端过来。”

  哥儿闻声将目光从树影间收回来,对着小道童颔首:“有劳小道长。”

  小道童听着他柔柔的声音,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去准备饭了。

  苏合再次把目光投向头顶的树枝,他身上半月前的伤口已经结痂愈合,脚腕处也消了肿,这么多天芳华楼的老鸨一定发了疯地想将自己抓回去,可是从始至终都没人来打扰他,也不知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这里与世隔绝,那些小道童可以出道观,但是他不可以,他出不去这方寸大小的院子。

  苏合将目光投向院外把守远门的壮丁,自从他到了这里,那里就轮换着人把守。

  他叹了口气,缓缓迈开刚刚痊愈的身子朝院子里的小房子走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似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苏合脚步一顿,奇怪地回过头看向门口。

  只见那半开的辕门外,本来守着院门的壮丁竟然不知怎地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苏合心头一惊,隐约看见门后站着一个影子,他大着胆子张口问道:“谁在那里?”

  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声从门口传来,苏合绷紧身子。

  却听得吱呀一声轻响,一个年轻的穿着道袍的男子灵活地跨过倒地的壮丁,直接迈过门槛,朝他走来。

  苏合朝后退了一步,顿时心生警惕:“你是谁?”

  然而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响起:“是我。”

  苏合一怔,他仔细看向那年轻男子,随即不可思议地唤道:“子观?”

  那年轻道士一把扯下头上的伪装用的帽子,一头黑发散了下来,发丝之下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

  苏合面上的表情由惊讶转而化为欣喜,然而下一刻又变成焦虑。

  他急步上前,却在距离秦子观两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下脚步。他轻轻咬着唇,声音有些颤抖,有些不可思议:“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不让外人进的...”

  秦子观笑道:“当然是来见你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在自己面前停下身子有些消瘦的哥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他微垂眼睑不动声色地将眼中的神情压下,再抬头依旧带着笑,轻声道:“你在这里还好吗,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人欺负你?”

  苏合轻轻摇了摇头:“观里的道长都对我都很好,我这些日子待在这里,身子恢复得也快,已经没有事了。”

  他说完,院子里陷入短暂的宁静,忽然苏合想到了什么,忙抬头急切地看向他:“子观,你不要擅自来这里,若是被外面的人看到,会被抓走的。”

  “没事。”秦子观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玉牌子,在苏合眼前晃了晃,“有这个,他们不会抓我的。”

  苏合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这是外面那些道长身上的,你怎么会有?”

  秦子观收回手:“咳,是晏辞借我的。”

  “晏公子?”苏合奇怪地问道,“晏公子也来了,他在哪里?”

  听到晏辞的名字,秦子观一向厚脸皮的面上难得浮现一丝心虚,他用手指了指门口:“他...应该还在外面,被人追吧?”

  苏合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

  晏辞从一个一人高的矮坡旁的巨石上跳了下去。

  甫一落地,他立马身子一缩猫起腰,像只猫一样灵活地贴紧巨石,将身形隐藏在半人高的杂草中,屏住呼吸听着头顶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刚才看见就是往这个方向,跑哪去了?”

  “都说了庶民不许进,还有刚才那个拿了牌子跑了的小子呢,找到没有?”

  晏辞抿着唇,轻轻呼吸,像一只蘑菇一样蹲着,一直到头上的声音逐渐远去,这才慢慢站起身。

  他缓缓张开攥紧的手,手心里躺着一条不知何时被人从中间割断的腰绳,断了的绳子下方空空如也。

  秦子观,再相信你,我就是旺财。

  他将那破破烂烂的绳子往怀里一塞,整了整沾上不少泥土和草叶的衣摆,又抬头看了看周围茂密的树林,刚才被那群道士一顿乱追,自己没头苍蝇一般乱跑,早已经迷失回去的方向。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朝着那几个道士相反的反向走去。

  虽然这里没有镜子,但是晏辞摸了一把脸颊旁边垂下来的发丝,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不那么体面,说不定看起来还有些狼狈。

  他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扒开草丛,一边寻找着来时的路,一边观察着四周,警惕又被哪里跳出来的道士抓到。直到他转了几圈,再一次经过矮坡旁边那块一人高的石头,他叹了一口气在巨石下找了片空地坐下,揉着刚才逃跑时扭了一下的脚踝,等着体力恢复。

  他现在大概在秀岳峰某处不太有人来的树林,周围植被繁茂,杂草都有半人高,似乎因为下了雨的缘故,脚下的泥土十分松软,一脚踩下去便挂满鞋底,拔出来都要费些力气。

  休息片刻晏辞站起身,抬头看着四周,正思考着往那边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有些似曾相识的声音:

  “小友,你在这里啊,可让贫道好找。”

  晏辞猛地抬起头。

  就看见巨石上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道士,身上的青色道袍和脚下的步履皆是干干净净,一派清爽。

  他此刻正低头看着自己,凤目微弯,一脸和颜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