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辞抬起头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里不免暗暗有些吃惊,心道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自己正在找这道士,结果这道士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他和林朝鹤的每次见面都仿佛是巧遇,而且这道士一向行踪不定,晏辞先前与他几次交集,已经习惯了他每次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一旦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那么他在哪里出现,在何时出现,似乎都不让人觉得奇怪。

  不过还好他出现了,否则自己还不知道要转到什么时候。晏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所站的:“听道兄这样说,道兄似乎是在找我?道兄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林朝鹤站在原地,穿林风吹起他的下摆,他好听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方才路过听到这边有动静,便跟过来看看。”

  晏辞抬头看着他,林朝鹤笑了起来,低下头看向晏辞:“见背影有些熟悉,仔细一看果然是小友。”

  晏辞跳上石头,目光朝不远处的山林看了看,见林地间草木繁茂,压根找不到来时的路,也不知这道士从哪里来的,来时的方向半个人影也无,刚才追他的几个道士早已不见踪影。

  林朝鹤颇为好奇地问:“小友在看什么?”

  晏辞低咳了一声,解释道:“方才有几个天师府的道士一直在追我,我怕他们再回来。”

  他话音刚落,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个人距自己先前的推测,应该也是和那些个道士一样是天师府的人。

  

  于是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他有意无意地问道:“听道兄这般说,难不成道兄也是天师府的人?”

  林朝鹤笑道:“小友真是慧眼如炬。”

  晏辞本是随意一问,不管他的回答是敷衍还是否认都无所谓,自己无意深究,毕竟知道的越多越麻烦。

  然而偏偏他承认的过于坦荡,以至于晏辞还没想好下一问题问什么,一时陷入沉默。

  他低头无意中看到自己此时还穿着那身用来伪装的青色道袍,而且又跑又躲了一路,此时下半身衣摆几乎看不出颜色。

  他已经能想象出来此时自己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模样。站在一身清爽干净,仙风道骨的林朝鹤面前,觉得更加尴尬。

  “这附近的野林地势复杂,贫道先前也经常在这迷路。”

  林朝鹤既没有问他为什么穿着一身道袍,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被人撵到这里,看了看他衣摆上的尘土:“小友这身衣服怕是不能要了,不如随贫道回去换身新衣。”

  也不等晏辞说话,他就施施然地从巨石上下来,干净的布履踩在草木之上,脚步轻快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晏辞看着他的背影,除了跟上他的步伐,好像压根没有别的选择。

  虽然林间杂草繁盛,地面又松软难行,但是林朝鹤如履平地,衣摆带风。

  稍不留神,他那身青色的道袍就隐在同样青色的草间,晏辞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处乃是秀岳峰后山,再往前走便眼见面前出现一处悬崖,悬崖之上隐约可见道观的观顶。

  林朝鹤抬手指了指一处通往崖顶的小路:“从这里上去,就是天师府。”

  晏辞心道上去还是算了吧,他可不想乱跑再惹到什么麻烦,叹了口气:“道兄请留步。”

  林朝鹤回过头,见晏辞站在原地没有动,朝着他摇了摇头:“我今日冒险来此,就是为了寻道兄的,既然已经见到了道兄,就没有必要再上去了。”

  林朝鹤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也跟着停下脚步:“那小友找贫道有何事?”

  晏辞伸手探进怀里:“我来找道兄,就是因为这个玉牌...”

  他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因为他在怀里只摸出一条断了的配绳。

  他豁然想起来,他的玉牌现在在秦子观手上!

  林朝鹤耐心地看着他:“小友想说什么?”

  “...”

  晏辞今日第三次感到尴尬。

  他悻悻地收回手,抬头看了看悬崖,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没有力气再爬一遍山,索性道:“先前道兄给我的那块牌子,今日本来就是想将其归还给道兄的。”

  林朝鹤闻言眨了眨眼,似乎思索了一番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个:“小友是说那个白色的腰牌?”

  晏辞点了点头,林朝鹤笑道:“身外之物而已,那个暂且不急...小友还是先随贫道上去吧。”

  他看了看晏辞的脚下:“不然以小友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连秀岳峰都出不了。”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脚上那双不太结实的布履在匆忙逃窜间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鞋底掉落一半,正可怜兮兮地被他踩在脚下。

  更可怜的是自己的脚趾,正好奇地透过鞋上的洞朝外望着风。

  “...”

  晏辞收回目光,正所谓尴尬的次数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可我听说半山腰之上的道观都属于天师府的管辖,向来不许庶民进入,我们这样私自进天师府,会不会惊扰到里面的人?”

  林朝鹤面上依旧带着微笑:“小友不必介意,从这里只能上到天师府的后山,离天师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不等晏辞说话,他顿了顿接着道:“当然,如果小友想去天师府,贫道可以带你从正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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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小道童好奇地扒着门,透过门缝看着外面。

  眼看道观门外,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青衣道士正将门口被打晕的壮汉拖到一边的草丛里。

  接着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似乎感受到几人偷窥的目光,转身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眉梢一挑:“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道士吗?要不你们出来,我让你们看个够。”

  几个小道童被他凶了,瘪了瘪嘴,都把头缩了回去,“吱呀”一声屋子的门紧紧闭上。

  苏合站在一边担忧地看着他。

  秦子观收拾完残局站直身子,他晶亮乌黑的眸子看向苏合:“快,你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苏合闻言一怔:“走?去哪里?”

  秦子观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玉牌:“自然是离开这个鬼地方,趁着现在我手里有这个牌子,我们赶紧离开秀岳峰。你放心,不会有人拦我们。”

  苏合怔怔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秦子观以为他心里担忧,于是微微弯下腰,语气柔和,耐心安慰道:“别害怕,我大哥他这几日不在胥州,管不了我们。”

  “而且我这些天已经在外面安排好了人手,只要我们一离开秀岳峰,外面就有人接应我们,我就有办法带你出去,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苏合听完他的话,面上并没有轻松,反而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子观,就算离开这里,我还能去哪里呢?”

  秦子观快声道:“去哪里都可以啊。”

  他朝着他笑道:“你之前不是说你想去苍州草原上看落日,想去东陵州开一家专门卖玉首饰的铺子,想有一天跟我一起去容州出海,你还说过想在青州最高的峰上弹你最喜欢的曲子。”

  “你看,你说的那些我都记得呢,你——”

  “别说了。”苏合身子一颤,他垂下头,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却将秦子观的话硬生生打断,“那都是我以前的胡思乱想,当不得真的。”

  秦子观一愣,只听苏合轻声道:“我只是一个哥儿,本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何况,如今我还是,还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哥儿...”

  他轻轻摇了摇头:“无论我去哪里,都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秦子观听着他自暴自弃的话,上前一步急声道:“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就算从那种地方出来又能怎么样,我带你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生活,你想做的一切都可以去做——”

  “子观。”

  苏合忽然抬头,他的声音不大,依旧柔柔的,却带着蒲柳般的坚韧:“你不要再管我了。”

  秦子观动作顿住了。

  苏合移开视线,将头垂到一侧,发带随着他的发丝一同散开:“...我已经不是苏家的郎君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而且...”

  他很轻很轻地吸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深深地疲惫与无力,声音沙哑着说道:“...而且你已经成亲了,你记得吗?”

  空气中陷入死一片的寂静。

  苏合没有看向面前的人,他轻轻闭了闭眼。

  再抬起头,已是眼尾泛红,唇角却染上一丝苍白的笑意,一瞬间美得让人心疼:

  “子观,我在这里很好。你看,这里的小道长都很照顾我,而且我也不用再回芳华楼,芳华楼的人也不敢来抓我回去,更不会有其他人来欺负我。”

  “子观。”

  他看向他的眸子,哑着嗓子唤着他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句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