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州城的秀岳峰山间的观宇高低错落,依山邻水而立,众星捧月般分布在山腰至山脚,簇着山顶之上那座赫赫有名的天师府。

  而在其遥遥相对的对岸,则是那座因当朝丞相沈澜而闻名天下的登云楼。

  登云楼与秀岳峰山顶之上镀着金光的宝顶隔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一左一右分居两岸呈对立之势,在胥州一直被传为一道盛景。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河对岸的百姓们自天气回暖后相伴出门踏青,登云楼之下游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由于游人众多,所以官府在登云楼附近的小山丘上修了不少供游人歇脚的亭子。

  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叫做“观山亭”,位于登云楼附近最高的一座小丘之上,这亭子坐落青翠之间,旁边还修了鱼池。

  鱼池里面养着锦鲤,专门供来此处的游人喂食。

  因为经常被投喂的缘故,那些锦鲤各个生得成人小臂长短,鼓着圆鼓鼓的肚子悠闲地摆着尾巴,不时游到水面上吃下湖面的鱼食。

  萧昭萧元和抬头看着观山亭下一条蜿蜒而上,通向树影之间的台阶。

  他身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面如冠玉,鼻梁上生着一颗小痣。

  这张相比常人稍显秾丽的脸,若是放在女子或哥儿身上会更加合适,但是长在一个男人身上,便看起来有些过于柔和,或许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因此他几乎不笑。

  身边的白衣侍从依旧如同往日一样站在他身后等着他的命令,男子站在台阶处却迟迟未动,直到几声嬉笑之声隐隐约约从山上传来。

  不一会儿,树影娑娑间,两个穿着春装的妙龄少女出现在台阶最上头,看样子似乎是从半山腰的观山亭走下来的,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笑不停,似乎在讨论着刚刚的所见所闻。

  “...刚才那个人,就是那个在亭子边上喂鱼的那个,你看到没有?”

  “我肯定看到了,生的那副样子,想不注意都难吧?”

  “看着像是个道士,我刚才还大着胆子去找他讨了一张符,结果他竟然真的给了我一张——你知道吗?他笑的时候,那声音真是好听死了...”

  “你嘴角都咧到耳朵里,难不成你还想去当姑子不成?”

  “要是哪处道观里都是生得那般的道士,就算当姑子我也认了。”

  两人相互打趣着对朝下面走去,其中一个一时之间没有看路,“哎呀”一声差点撞上了下方的人。她惊讶地抬头,就见面前的人平静无波的瞳孔里一闪而过自己的影子。

  少女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丝寒意,她噤了声赶紧拉着同伴离开了。

  男人朝着山顶隐约露出的凉亭看了一眼,对白衣人淡声吩咐:“守在这里。”

  说罢便朝山上走去。

  从山顶的观山亭处,不仅可以看到登云楼的全貌,甚至对岸的天师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由于位置极佳,所以一向是来此处的游人们必争的观赏点,可今日不知为何,亭子里不同往日那般挤满了人。一派冷清不说,鱼池中因为没有足够的鱼食投喂,池子中的鱼儿显然已经饥肠辘辘,皆游到水面上大口吞咽着。

  男人一直走到台阶上方,将目光投向亭子里面。

  亭子里并非一个人都没有,此时一个青衣道袍的男子便倚在亭子临着鱼池那侧的栏杆上,隔着栏杆看着下方水池中的锦鲤,左手拿着一个白瓷小碗,碗里盛放着被做成一粒一粒的鱼食。

  这人显然也在兴致勃勃地喂鱼,只不过他喂鱼的方式不同其他人那般将鱼食如天女散花般洒下去,看着鱼儿争相恐后地夺食。

  这道士用指尖夹起一粒,往湖面一丢。

  那鱼食轻飘飘落在水面上,几乎连最微小的涟漪都无法惊起。

  可因为水中的鱼儿都已饿了许久,那小小的一粒食落进水中,瞬间数不清的锦鲤便从周围踊跃而出,那些稍小一些的鱼儿瞬间就被体型更大者挤得看不见踪影。

  平日里性情温和的锦鲤竟然因为小小的一粒鱼食争得头破血流。

  道士就这样垂眸看着下方争得你死我活的鱼群。

  萧元和在他身后停下,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鱼群,又看了看道士手中瓷碗:“大人什么时候对喂鱼有兴趣了?”

  道士又夹起一粒丢在水里:“每次都见这里围满了喂鱼的人,时间一长,也想亲自试试。”

  “可是以大人的方式喂,到了夜半都喂不完,何不给他们一个痛快。”

  “这样喂鱼自然有不同寻常的趣处。”

  “有趣在何处?”

  道士用指尖又拾起一粒鱼食丢下去,下面鱼群密密麻麻距过来一阵拍击水面的声音,几条小的被大的挤到一旁瞬间没了踪影。

  他看着得胜者探头出来嘴部一张一合的样子,慵懒随意的声音响起:

  “这些鱼同池而游,朝夕相处昼夜相伴,往日食物富足时便相安无事,如今却为了一粒小小的鱼粮争得头破血流。若是过些天依旧没人来此喂食,怕是便要上演手足相残的戏码了。”

  听到“手足相残”四个字,萧元和抬起眼,盯着道士的背影看了一眼。

  后者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他笑了笑青袖垂下,白瓷盒中鱼食全部被他抛下,湖面上顿起点点涟漪。水下饿了许久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游上水面,水花击打声接连响起,许久未绝。

  道士转过身,凤目斜飞上挑:“贫道年前不曾回宫,还未来得及恭贺王爷封地受爵之喜。”

  “大人自从入宫便几乎不出钦天监,为何这几月频频出行?”

  “自是三殿下沉疴已久,御医署的诸位束手无策,贫道便出宫寻找缓解殿下顽疾的良药。”

  萧元和话音一转:“钦天监素来与御医署素来不合,大人心地倒善,愿为此忙碌奔波。”

  “唔。”道士眨了眨眼,有些无辜,“自然是因为圣人为此事心急如焚,贫道为人臣又享圣眷良久,自当竭尽全力为圣人解忧。”

  萧元和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来,道士笑眯眯地任由他打量,直到萧元和收回目光:“所以大人此番来胥州,也是因为圣旨?”

  道士寻了处干净角落坐下:“王爷何必试探贫道?圣人让贫道来胥州的目的,你我都心知肚明。”

  他支着栏杆以手支颌,青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看着远处的登云楼,仿若在讲故事般慢慢开口:

  “西北自正月到三月以来,雨雪始终未绝。”

  “从西北传来的消息,地处西北的嶂、阑二州相继遭受白灾,落雪覆地三尺不止,无论人畜,冻馁而死者无数。灾民无粮可食,便啃食树皮,州府街头随处可见冻死的僵骨。”

  “灾情传至燕都后,圣人召百官急议赈灾之事。”

  “户部尚书杜谯第一个上奏开仓赈济,那笔赈灾粮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嶂州,可是途中却遭到流寇打劫,其中几车倾覆而出,也是因此被发现那些赈灾粮中,竟是掺杂了近三成的糠皮。”

  “圣人闻之大怒,誓要彻查此事。负责运送赈灾粮的钦差何应当晚畏罪自尽,而在何应谢罪后,嶂州总兵与西戎蛮夷里应外合,举兵谋反。”

  “圣上亲指了几个都统先后率军前去平叛,皆是无功而返。其中一个还丢了半条命,至今还在牢里待着。”

  “所以王爷可知,是谁在他们战败后亲自领了圣旨率军征战西北,至今不出半月,便已经将谋反的叛军几乎殆尽,不出三日,便会将西戎赶出嶂州。”

  萧元和面色一沉,听到道士的声音再度响起:“正是王爷你的兄长,圣上的长子秦王萧绥。”

  萧元和道:“萧元曲就算战功赫赫,他那一半胡人血脉也注定了他这辈子只能当个王爷。父皇不会允许一个胡人的子嗣玷污了大燕皇位。”

  “王爷要知道一点,等到西北叛乱彻底平复。秦王归还燕都之时,朝野上下不会因为他杀了无数人而惧怕他——就像拥护他的人不会更少,只会更多。”

  “就算无法继位,圣人年迈,三皇子体弱。秦王若是被逼到绝境,你猜他手下那些随他出生入死浴血多年的将士,会不会为他破开燕都的城门?”

  萧元和眉头紧锁:“那便是谋反,萧元曲有这胆子?”

  道士叹了口气:“他有没有这胆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这能力。”

  “一条握惯了金戈,习惯了荒漠,喝惯了血的狼…只要还活着,无法套上锁链驯服成狗养在身边,那么无论在哪里,都将是你的威胁。”

  “无兵权傍身。王爷,这就是你与秦王相比,最大的劣势。”

  萧元和沉声道:“父皇迟迟不肯立储,一来是萧元安虽为中宫所出,可自幼抱恙,立为太子难免有动摇国本的非议;二来便是顾忌这‘无嫡立长’的宗法。”

  “母妃虽受宠,可本王终究不是嫡出,若是没有像萧元曲那般功绩,即便父皇力排众议,也终究不能令群臣信服。”他顿了顿,“更何况沈楚云还率文官上奏,再次劝父皇考虑立储的事宜,奏表之间处处意指‘有功为先’。”

  “王爷顾虑之处贫道自然知晓。”道士安静地听他说完,“贫道前日卜算,西北叛乱平定在即,这对于大燕来说,是一件喜事。”

  萧元和正要开口,道士又道:“对于王爷来说,也不失为一个良机。”

  “无论是流亡的百姓,还是大燕的军队,战后必定粮草匮乏。”

  “贫道若是猜的不错,下一步圣上会从别处开仓调粮前往嶂、阑二州进行支援。胥州无论地处还是储粮量,皆为开仓首选,圣人既然亲指胥州为王爷的封地,其中不乏有此层用意,望王爷千万莫要辜负圣上一片苦心。”

  萧元和紧锁的眉心微微一松:“父皇当真是这般想法?”

  道士微笑道:“王爷何必忧虑?王爷是圣人最宠爱的子嗣,圣人自然会为王爷着想。”

  萧元和耐着性子问道:“既然如此,那这可以令人群臣信服本王的‘功绩’,大人又有何打算?”

  道士没有立即开口,他的目光落在树枝交错之下隐约露出的胥河:“王爷,贫道既然已身在胥州,自然会助你。这‘功绩’务必要足够大,大到让朝中官员不敢再有异议才是。”

  萧元和也看向河面,河面上船只星星点点,川流不息,航运不止,一派繁荣之相。

  他回头看向道士,见道士已经站起身:“王爷若是没有其他事,贫道便先行告辞了。”

  萧元和有些不满:“大人到了胥州也这般繁忙。”

  道士笑道:“有一位小友正在寻贫道,那可是贫道的贵人,让他寻久了可不好。”

  “...本王听说,先前大人在民间搜罗了不少奇人异士送进宫里,其中不乏有甚得圣心者。大人口中的‘贵人’,也属于其中之一吗?”

  道士眨了眨眼,坦然承认:“王爷知道的甚多。”

  “…”

  “不过有一点王爷说的不对,这位和之前那些可不一样。”

  他青袖曳曳:“之所以是贵人,自然是因为他日后愿意,也有能力助王爷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