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从大半夜要来禀告事情却被喝斥之后, 就一直守在外面,不敢再敲一下门,直到刚才见温故终于开了门, 将烧得正红的炭盆端出来, 一转身就又进去了, 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弟子垂下头,手抚在剑身上, 顺着纹路缓慢地游移,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 看里面的人会不会想起他的存在。

  前几日他们私底下问了一下林朝生, 想知道少主性情究竟如何, 是否如传闻中一样喜怒无常、难以相与,毕竟据他们所知,家主是患了疯病才伤及弟子的, 并不是出于本意, 可即便如此, 景家的天肯定是彻底变了, 以后就是少主做主了。可少主此人露面实在太少,身边也没有多的亲信, 如果不小心触到少主逆鳞就麻烦了, 只能通过林朝生了解一二,当时林朝生给的回答是:“与传闻无异。但是, 无需在意。”

  他不是很知道后面那句话的意思。他只能听懂前面一句。

  尤其是在林朝生打发他来找少主禀报, 结果却被狠狠挡在了门外之后, 他更加只能听懂前面那句了。

  说到底, 景家的这几个主人, 每一个好像都差不多, 从来高高在上,像站在云端上一样,从来不把他们这些弟子当回事。

  正这么想着,一转头,突然看见少主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趴在走廊的围栏上,垂着眼睛往下面看。

  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站得端端正正,道:“少……”

  “主”字还没说出来,景容就转过了头,一双黑沉无光的眼睛直直看入眼底,看得他心底一惊,连话都不敢再说了。

  景容随意瞥了他一眼,估计连脸都没看清就移开了目光,面色冷淡地道:“滚。”

  果然。

  他垂下眼,突然有了一种道心被毁的失落感。这些天生就处于上位者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一句话对别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种情况的转圜来自另一个人,那个人的身上没有灵根,嘴角带着浅淡的弧度,看上去很温和,那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关上门,声音温温柔柔的,问道:“怎么脾气这么大?”

  景容撇下嘴,眉头拧成一团,小声道:“一大早就在外面等着,还扭扭捏捏的,一看就是想求我把第三卷 的功法重新写一遍。我不要写字!”

  说着就恶狠狠地转过头,在重新看向那名弟子后,愣了一愣:“你……”

  竟然不是林朝生?

  是身形有些相似,加上衣服都是一样的,他看得又不仔细,这才把人给认错了。景容上下打量了这名弟子几眼,眉眼缓和了些许,重新说道:“找我什么事?”

  昨日林朝生带着人去追家主,一路探查跟踪,最后发现家主踪迹消失的地方是附近的巷道,巷道四通八达,一入夜就极难搜寻,因此只能暂时封锁住巷道的各个出入口,而这名弟子正是奉命来禀报最新进度的。

  景容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然后这名弟子就转身走了。这本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可当温故看到这名弟子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喊住他:“等等。”

  弟子缓下脚步,回头的时候听到温故问他:“昨晚敲门的是你吗?”

  他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道:“是。”

  温故抿了抿嘴:“你……你先回去休息,不用去回禀林朝生了。”

  弟子一愣,猛然抬起头来:“不要把我赶出景家!我以后再也不打扰少主休息了,我……”

  “不是,”温故连忙打断他,说道:“我是说你回去休息,等休息好了再去当差,你不要多想。”

  弟子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脑海里只剩下少主默许般点了点头的画面,等他彻底反应过来,两人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而细想下来,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可这名弟子还是有种突然安心了的感觉。

  他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间房间,偶然听到里面似乎传来了一点声响,那声音听不真切,像是什么落在了地上。他缓下脚步,奇怪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看了好一会才想起这是家主夫人的房间,便当作没听见一般,快步走开了。

  巷道里没有找到家主,搜寻了好几次都没有任何发现,大概是当家主跑进巷道之后,再次使用了瞬移。

  一旦用了瞬移,对这些弟子而言,那就是不管多仔细多努力,做的都全是无用功。温故深知这一点,所以也就没抱什么希望,垂下眼,却发现景容环抱着双臂,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温故道,“在想什么?”

  景容歪了歪头,说道:“昨天他才刚用过瞬移,移动的距离还很远,想再用的话,昨晚肯定是做不到的,那就只能是天亮之后。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再次使用瞬移,就不会离这里太远,所以我在想,他会瞬移去哪里,哪里对他来说才是近一点又安全的地方,又或者是便于他逃脱的?”

  听到这里,温故就又看了景容一眼。

  若按景容所说,那的确是有个地方满足这些条件,就像当初的温故一样,走投无路时,却敢明目张胆去的一个地方。

  那就是他们景家包下来的客栈。

  最危险的地方,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确实也可以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有人愿意主动帮忙的话。

  又或者是,被威胁,被恐吓。

  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萧棠。

  可当他们敲响萧棠的房门,几乎没有片刻的等待,萧棠就开了门,脸上是惯常的浅笑,淡淡地道:“他没有来找我。”

  还侧开了身体,表示他们不信的话,可以随意进去搜查。

  她看起来是如此地通情达理,让别人对她的那一丝怀疑,都成了某种见不得光的阴暗想法。但温故还是阴暗地派了名弟子进去看看。

  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最后并没有在萧棠的房间里发现什么异样。温故压了压眉梢,一抬眼,忽然对上了萧棠的目光。

  萧棠的目光实在诡异,既不柔和也不凶狠,像谜一样,看不到任何的感情和情绪在里面,不管几次,温故都会这样觉得,并且下意识总想避开这道视线。

  可这次却避无可避了,只见她勾了下嘴角:“怎么没看见容儿?”

  在回客栈的路上,景容说要去检查其他房间,免得遗漏,温故当时还纳闷,这个黏人精怎么舍得跟他分开。直到听到萧棠这样问,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景容是想避开萧棠。

  温故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想见他吗?”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萧棠的脸上闪过一抹迟疑,这抹迟疑只有极短的一瞬间,微不可见,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她道:“不想。”

  在若有若无的轻笑声中,她伸出手,覆在门侧,将其缓缓关上,轻柔地道:“我从来不想见他。”

  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在说给别人听。

  她不想见景容,与之相同的,景容也不想见她。

  他知道后者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却也跟景容一样,始终不知道前者为什么会做到如此地步。平心而论,景容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萧棠,正相反,景容一直把萧棠看得很重。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知道萧棠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后,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可她当了景容太多年的母亲,是一个有悲欢的人,从小到大认知里的母亲,所以哪怕知道了真相,也仍旧没有办法对她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

  不会限制她的行动,不会让她受到不好的对待,也不会让她失去尊严。

  景容把对“家人”的尊重都给了她。

  萧棠应该不是个糊涂的人,这种事情,她该看得清楚,也看得明白才对。可她却始终冷漠,一边冷冷地说着“我从来不想见他”,一边关上门,要将所有跟景容有关的人都拒之门外。

  但预想中的关门声却并没有到来。

  温故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看到萧棠停下关门的动作,取出个小小的淡青色瓷瓶,然后递向了他。

  他不伸手来接,她就一直保持着将瓶子递向他的动作,微微笑着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松动。但温故还是没有接。

  良久过后,温故问道:“这是什么?”

  萧棠说:“解药。”

  于是温故问她这是解什么毒的。

  她不答。

  他又问她这是给谁的。

  她还是不答。

  最后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温故最终还是把这个淡青色的小瓷瓶接了过来,刚一接过来,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

  萧棠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看不懂,也捉摸不透。而在这之后,她就没有再踏出过房门半步。

  异常之处是在第二天晨起的时候出现的。

  送饭的弟子发现昨晚送去的饭菜还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上,敲门也没有人回应,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等撞开门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萧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此后音讯全无,怎么找也找不到。

  在这之后,温故时常将那个淡青色小瓷瓶摸出来,把在手上来来回回地看。他甚至请长老看过,瓶身没有毒,里面的药也没有什么异样。萧棠的医术造诣似乎高了这些人太多太多,用的大约都是世间罕见的灵药,根本无从查起药的成分,更不知道这到底是解什么毒的。

  所以温故很不理解,也很想不通,萧棠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交给他?

  可突然之间,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萧棠身上似乎背负了很多东西,而这个小瓶子,可能将是她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了。

  解药……

  有谁中毒了吗?还是说,有谁中过毒吗?

  应该……

  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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