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线已断, 禁术完好无损,几处徘徊的脚印尚且还留在门口。通过这些痕迹,可以判断来者只有一个人, 大约是进屋失败, 于是没有多做停留, 很快就离开了。

  温故俯下身,顺着脚印离开的方向往外看, 一转头发现林朝生也在往那边看,神情还颇有些严肃。

  雪还在下, 风倒是不怎么大, 夜晚视线不清, 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林朝生望着一路走远的脚印,缓缓握紧了剑柄, 声音有些干涩:“我去追。”

  一说完就起了身, 赶在他跨出去前, 温故抢先拉住了他:“别去了。”

  林朝生不解地回过头:“那人定是刚走不久, 若是我去,肯定能追上。”

  他说得不错, 追上的可能性很大, 可温故不是很想他追过去,“如果这一去, 不小心暴露了行踪, 不就得不偿失了吗?更何况……”

  说到这里, 温故忽然停了, 没继续往下说, 林朝生等了好一会都没听见下文, 刚想追问,就听温故说道:“你不必为我,或者为景容,做到如此地步。”

  这话温故其实很早就想说了。

  以前景容尚且还在景家,不管林朝生是为了保命,还是为了前程,为景容做事都无可厚非,那毕竟是他的职责所在。可如今,他们躲躲藏藏,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或许以后所有的日子,都会一直躲躲藏藏。

  林朝生是令人骄傲的内门弟子,是弟子,而不是下人。他该有他自己的人生。

  “我跟景容之间,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总之,我已经做了选择,他对我来说,是相伴一生的人,所以我留在他的身边,是我本该如此。”温故垂眼看他,声音伴在风雪里,有些疏远,还有些冷意,“可你却不是。你有灵根,年纪轻轻修为就如此了得,你有大好前程,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们两个躲躲藏藏。”

  是气温太冷,所以让这些话听起来也不怎么暖,像在赶人走似的。温故的声音和语调是一直以来的那样,从容而又温和,可这次有点像在解释什么:“人生是你自己的,你不是谁的附庸。”

  他或许想说他没有赶人走的意思,也没有把林朝生当成外人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若是还要前途,继续跟在他和景容身边,就不能算是什么好的选择。他们的处境实在有点困难,景容的少主之位多半是保不住了,所以,或许给不了林朝生一个光明的未来,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林朝生的拖累。

  后来林朝生一直没说话,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住了口。温故也不勉强,只轻轻拍了拍他:“回去接着睡吧,剩下的明天再说,困死了。”

  说完笑了一笑。

  往回走的时候,林朝生还是很沉默,只安静地跟在温故背后,慢慢地走着。过于安静的氛围使得这段往回走的路都变得长了不少,耳畔是雪落的声音,从长廊一路走过来,经过檐下的时候,温故脚下微顿,转头回望。

  他的目光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忽然问道:“那边是不是有棵歪脖子树?”

  从入住这座老宅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去别的地方好好看过,宅子老旧,很多屋子都破落了,但其实也不是不能用。

  这座宅子里就一直没有人,不说路过的人,就连乞丐什么的,也不往这座宅子走,在这里出现禁术之前,就已经不会有人来了。除此之外,明明是复杂纷乱的格局,可温故一次都没有迷过路,在风雪飘扬的大半夜,一边说着很困,一边又有闲心问那边是不是有棵歪脖子树。

  林朝生准备过去看看,只是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温故就已经一脚踏入了雪地。

  顺着另一道长廊走到头,是一个小院,并没有所谓的歪脖子树,林朝生虚起眼睛看了看,轻咳一声:“是堵高墙,没有树。”

  这是道红漆斑驳的红墙,颜色已经不好看了,温故立在墙下,微微昂首:“有树。”

  温故却很肯定:“有的,在墙后面。”

  这道墙的边缘有道小门,门板已经掉了半截,不太好推开。温故突然不知道怎么了,就站在那面墙下面,走也不走,雪都快铺满肩头。

  林朝生走到墙角,从破木门那里往里头窥去,只见那边依旧是个小院,中间有口井,再往远一点,尽头处,竟真的有棵干枯的歪脖子树。

  林朝生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温故已经不在红墙下头了,而是回到了檐下,正慢悠悠地往回走,一边拍肩上的雪,一边缓声解释道:“这里,是我家。”

  这里,是温家古宅。

  温故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把这个地方称作“家。”话都说出口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里是哪里,在此之前,他也没来过这里。诚然,他该是没有任何记忆的,可他就是知道了。

  一个全族灭绝的家族,遗留下来的宅院,自然是凶宅中的凶宅,也难怪无人敢来。

  可自打这之后,林朝生就有点不对劲了。他开始做噩梦,不断做噩梦,经常大半夜满头是汗地醒过来。白天的时候,让他一个人出去打水,他也不愿意,非得有人陪才行。

  在主屋那边,温故后来找到个不大的矮书桌搬到屋子里,还铺上了纸笔。景容是那种绝对不会看书写字的人,可温故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竟然每天都乖乖坐在书桌前写字,虽然写的那字实在是不敢恭维,但好歹是写得认真。

  这一日,景容在里面抓耳挠腮地写鬼画符,林朝生站在门口,一只脚出去了,另一只脚就怎么也不肯出去,神叨叨地说:“我觉得这地方有问题,不干净,真的。”

  原因是他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这座宅院里到处都飘着鬼魂,一入夜就跟赶集似的,热闹得可厉害了。有次在梦中,他看一群人围着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也凑过去看,结果看到有个人的头掉在地上,被人当球踢。

  一抬头,发现周围的人都七窍流血,冲着他笑眯眯的,还问他吃不吃脑花,说人是刚死的,还热乎着。

  他发誓那是他见过最恐怖的场景。

  温故就觉得无语。

  “早知道不跟你说这是温家老宅了。”

  温故也没想到,全族灭绝和禁术这档子事儿放在一起,竟然能叫林朝生的内心产生这么大的恐惧,连噩梦都做上了。

  意料之外,完全是意料之外!林朝生居然怕这个?

  温故就想笑。

  一开始,林朝生的铺位是在墙角,跟温故和景容的床离得老远,后来,铺位就过来了些,再后来,跟他俩只有一帘之隔。

  这套操作使得景容跟温故连睡觉姿势都变得规矩得不得了,自己睡自己的,谁也不挨着谁。

  但林朝生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反倒心安理得极了,自从把铺位搬过来之后,睡觉终于安稳了,人也终于是消停了。

  直到又一个半夜。

  意识朦胧之间,林朝生又做起了梦,他梦见一个云游的高人路过此地,说这里鬼气冲天,如不尽快驱邪,恐有性命之忧。林朝生已经没了余力思考,就求这位高人帮忙驱邪,高人同意了,三两下就布置好,让他站在中间,闭上眼睛。

  林朝生照做了,随后就听见耳边有脚步声来来回回地走,高人还摇着铃铛,那声音一直响一直响,怎么都不停。他就那样听着铃铛声,朦胧间,那铃铛恍若是来把他魂给勾走似的,魔音绕梁,耳畔的脚步声也越发多了起来。

  他心乱如麻,猛然睁开眼。

  眼前一片黑暗,铃音仍旧在响,身旁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心里一惊,刚要张嘴惊叫,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耳边有人低声说了句:“别说话。”

  是温故的声音。

  只听温故继续说道:“铃音又响了,会不会是上次的那人,又来了?”

  ……

  温故和林朝生二人轻手轻脚,刚走到主屋区域,就赶紧一个回身往后藏。此时天色还黑得紧,前头却有幽幽光亮,从一间屋子的窗口洒落出来。

  而那位置,正是设有禁术的那间房间。

  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如果要过去,眼前这条路大概是不行了,很容易被发现。温故四下看了看,带着林朝生从另一个方向摸索过去,很快就到了房间的侧面。

  那里有个风窗,到了之后,仅仅只是往里瞧了一眼,温故就有些发愣。

  只见里头有个身着黑衣的人,正蹲在禁术阵法旁,在地上摸索着什么。

  看体型,应该是位男子,头发有点乱糟糟的,且身形陌生,温故应该不认识。可是,里面怎么会有人?里面怎么能有人?

  他起先以为来人是把烛光点在门口,就算有人也该是在门口,进不去的才对。可是这人明明是在里面。

  明明是被封印了的地方,任何人都该进不去的才对。

  为什么,这个人,能进去呢?

  风从门口涌进来,烛光闪了闪,黑衣男子停下手里的动作,把蜡烛挪了挪位置,然后又继续低头摸索着什么东西,自言自语道:“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就是不行呢?难道是血的问题吗?”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有种难以形容的哑涩:“上次在景家,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了啊……”

  说到这里,他抬起双手,掌心用力拍向太阳穴,似乎在极力让自己回想些什么。他用的力道很大,整个人发出了带点痛苦的闷哼,拍了十好几下之后,他突然一顿,手就那么停在半空,歪了歪头,说道:“难道是那副尸体吗?要用那副尸体的血才行吗?”

  “可那是谁的尸体啊?”

  “好像有人叫他……叫他什么来着……”

  他又想不起来了,声音变得更加嘶哑,继续痛苦地拍太阳穴,断断续续地说道:“叫他什么来着?叫……家主?他们好像叫他家主。是家主的尸体吗?”

  “不是啊,不对,不对,那个时候,家主不是现在这个,那个家主叫……叫什么来着?”

  “……”

  这个人的神智大抵上是有些不清,胡言乱语的,一边说话一边打自己脑袋,温故放缓呼吸,听里面的人断续自言自语了许久,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叫什么来着,那个人,他是……”

  “……”

  里面的人就这样不听念叨着,像念咒一样,时不时还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外头的温故听得累了,抬眼和林朝生对视了一瞬。

  就在这时,里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温故转过头,再次小心翼翼往里一看。不亮的烛光之下,那人还是之前那蹲在地上的姿势,背对着他们,双手刚离了头部,离奇又诡异地悬在空中。

  那个人似乎轻笑了几声,激动得肩膀都抖动了起来,低沉哑涩的声音里,带着股癫狂的笑意,只听他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是……”

  “……是景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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