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赵无期露出了一个很狡黠的笑, 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却有些苦涩。就在这时,少女抓起根木棍扔到赵无期身上, 气哄哄地道:“你就是那个爱而不得的人吧!定是这么多年了都没法疏解, 才妄想把身份对调过来, 嘴上逞强报仇是吧?”

  赵无期脸上的笑意不减,拍了拍身上木屑, 道:“对,我爱而不得, 我曾经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就是用那种心态面对我的, 你满意了?”

  少女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他说的话,不管怎样,她都有些懊悔, 万一是真的呢。温故站起身, 觉得自己不太适合继续待在这里听他们吵嘴, 正准备走, 赵无期忽然问他:“你呢?如果你是那个少年,你会怎么做呢, 温公子?”

  这真是问对人了。

  温故再次坐下来, 想了半天,最后反问了回去:“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好吧, 刚才的回答是我胡说的。”赵无期换了个坐姿, 将手肘抵在膝盖上, 单手撑脸, 道:“如果是以前, 我可能确实会用那种看乐子的心态面对, 但是,现在不会了。我会直截了当地拒绝那个少女,让她滚远点,别自以为是试图参与我的人生。”

  “你!”少女被这话气得眼泪又涌了出来。

  温故揉了揉额头,再次起身:“我去冰河上走走。”

  赵无期扬了扬下巴:“温公子请自便。”

  冰层凝固得很深,踩在上面听不见冰裂声,有些滑,稳住步伐还得走慢些,才不会摔倒。一离开火堆,他又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这个赵无期也真是,说出的每句话都是泼向少女的冰水,没一句是心里话。不过,出发点却是好的,赵无期大概只是想让少女迷途知返。

  可少女有赵无期在背后劝解宽慰,景容呢?

  父亲是家主,母亲是家主的嫡夫人,有个景辞当哥哥,还是修仙界第一大名门的少主。拥有这样光鲜亮丽的身份,可身后,却空无一人。

  越往湖中心走,此起彼伏的灵兽低吼声就越大声。他真是很不喜欢这些声音,西山的灵兽,各个都是后山那夜伤他的那种级别,大概还有更高级别的。

  一想到这里,他就停住了步伐。

  身后传来有人在冰面上走动的声音,温故没有回头,他走出来的时候听到少女说也想去冰面走走,赵无期起了身,大概是陪她来了冰面。

  这道源自背后的声音有点急迫,越靠越近,像是跑得太快停不下来了,又像是冲他而来。

  空气中有层薄雾,月亮映在冰面上,看起来很寒冷,温故抬头看了眼不是很圆的月亮,在背后的声音到达的前一刻转过身,伸手接住了那个奔他而来的少年。

  因为他听见了细碎的铃音。

  跑得太快停不住,栽进怀里后,引得温故都退后了几步。等勉强站稳后,温故把少年从怀里轻轻推开,正要松开手,少年抬起脸来:“你说有事,你的事就是一个人出来看月亮吗?”

  这双眼睛在世间大抵上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双了,月光那样明亮,连湖的尽头与西山相接的那块大黑石都被映得发亮。

  可是怎么就照不亮这双眼睛呢?

  温故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景容又问:“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我想我应该说过不止一次,景容,”越过景容,温故悠悠地往回走,声音浅淡,“你很聪明。”

  他永远知道怎么伤人。但在说这句话之前,他脑子有一刻是空白的。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到景容的眼睑正中间的位置,靠近睫毛根部那里,有颗颜色很淡的痣。

  景容像个白瓷娃娃,没有胎记,没有痣,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唇红齿白,就算有些瘦弱,也是不管怎么看都标致到完美。普通人再好看也不会生成这样,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瑕疵,但景容的皮相是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的,像假人,像构造出来的不存在的那种人。

  他以前一直是这样觉得的。

  可是那里有颗痣。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他突然发现景容不是白瓷做的一样。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奇怪了,这种事情,为什么以前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却从未发现过?

  身后的人愣了一愣,被拉开了一段距离后,先是急急地走了几步,然后就放缓了步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口中喃喃说着些听不太清楚的话,好像是什么“不会的,你在骗我,你一定是骗我的……”

  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靠很近,也没有隔很远。后面的人低着头走,没有看前面,温故走得很慢,后来越来越慢,然后忽然停了下来,后面的人随之就撞上了他。

  “为什么光着脚就跑出来了?”温故微微侧头,又说道:“你的脚伤渗血了,你感觉不到痛吗?”

  刚认识景容的时候,景容像只受伤的小兽,张牙舞爪,龇牙咧嘴,不好相处,沟通起来很费劲,所以温故总会观察得细致些,这种下意识的行为,让他觉得他像个照看孩子的大哥哥。

  可他都如此细微了,却还是没有发现那里有颗痣。

  没等后面的人回答,温故径直走向岸边,独自坐在了火堆旁。赵无期和他的妹妹去了冰面,离这里已经有了段距离。

  景容走过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视线在温故的对面和身边来回游离,最终还是坐在了温故的身边,几度欲言又止。

  温故拾起几根干树枝,轻轻扔在火堆上,道:“有话就说,别憋着,我没心情猜。”

  顿了顿,温故又道:“如果是什么想我之类的话,还是憋着吧。”

  补充的这句话,短短小小,就那么堵住了几乎要开闸的洪水。景容突然就变得气鼓鼓的,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温故学着之前赵无期的动作,单手撑脸,另一只手则是拿着根树枝翻火堆,挑开了话头:“诅咒之力什么时候有的?”

  一开口就扔了个堪称灭世的问题。景容震惊地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就是,去了禁地悬崖的那日。”

  禁地悬崖,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堪称开局。比他想象中还要早。温故默了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什么时候发现这副身体里的人不是我的?”

  “一开始就发现了。”

  “怎么发现的?”

  “很好认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景容说得很小声,温故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了一顿,然后才继续捏紧树枝,将燃了一半的枝桠往火堆中心推过去。

  其实他没什么想问景容的,只不过是随便挑了两个稍微想知道答案一点的问题,随口问问。比起被景容一直盯着看,不如说点话来得舒服。

  可当他从眼尾有意无意地睨了眼景容,才发现景容的眼神很恍惚,好像下一刻就会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他扔下树枝,手伸过去覆在景容额头上。

  果不其然,又烧起来了。

  对于景容这种不听医嘱的病患,就算是神医再世,恐怕也是治不好的。温故问道:“能自己走吗?”

  景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马上又意识到些什么,连忙摇头,道:“脚疼,走不了了。”

  装得很不像,无比拙劣的演技。

  温故站起身:“那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叫林朝生来把你带回去。”

  刚一跨出去,景容“蹭”的一下站起来,马上跟在他后面,试探间伸出手,又突然不敢握过去,选择了退而求其次,抓住温故的衣摆。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撞上了站在岸边唉声叹气的赵无期,温故往冰面上看了看,道:“她不是没哭了吗?你怎么还叹气?”

  赵无期回过头,没看到后面的景容,抬手就搭在温故肩上,道:“不哭的时候比哭的时候还难搞。”

  正抓耳挠腮呢,忽然听见一道无比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你的手拿开!”

  这声音来得突然,赵无期下意识往后一看,只一眼,就看到身后的少年那双黑沉的眼珠,正以缓慢的速度开始变红。

  赵无期惊得整个人都静止了,温故往后一看,也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将景容揽过来,按在怀里,转头对赵无期道:“红眼病,不能看,看了要出事。”

  赵无期更惊了。

  一想到景容这一身的诅咒之力,要是用起来,赵无期和他妹妹非得横尸现场不可,温故就有点没由来的烦躁:“我得带他回去吃药了。”

  说着,冲赵无期尴尬一笑,然后拉过景容的手腕,匆匆忙忙地走掉了。

  一回到帐篷,温故就重重地甩开手:“你刚才想干什么?”

  景容被甩得身形不稳,有些踉跄,脚下一疼,站也站不住,最后歪歪斜斜地扑在了地上,过了好半晌才抬头望向温故,眼中尽是凌乱和无措。

  温故低下头,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就是那只将景容甩开的手,在后知后觉地颤抖。

  理智迟缓地回笼。自己是在对景容发火吗?

  良久,温故闭上眼睛,不轻不重地呼出一口气。

  控制不住脾气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脾气其实很糟糕,只是平日里没什么能引起他情绪的波动,所以看起来就像个脾气好得不得了的人一样。

  所以就是说,他非常非常不喜欢身边有不可控的存在,一旦被影响,就可能会失控。

  失控的人容易做些不好的事。比如现在,他睁开眼,眼底充满晦暗,跟以往的清明眸光截然不同。他一步一步走近景容,将景容从地上拎起来,扔到床上,然后再次走过去。

  景容没见过这样的温故,一时间忘了反应,呆愣地看着越走越近的温故,连呼吸都屏住了。温故俯下身,单膝落在景容身侧,伸手压在景容的后脑,防止他的头往后仰,四目相对,越靠越近。

  最终,温故忽然抬起头,在景容的眼睑落下长长的一吻。

  景容想不明白温故这一系列动作意味着什么,他的脑子开始变得迟钝,在这之后,温故猛然抽离了那奇怪的氛围,拿来药给景容重新包扎腿。

  动作轻柔,表情冷淡,声音温和:“抱歉。”

  温故的行为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但他从此陷入了泥泞之地,他知道自己脱不开身了。如果当时不逼着自己吻一下景容,他可能没法冷静下来。

  一件背离原则的事,就得用另一件背离原则的事才能压制住。

  这办法很蠢笨,但很有用。不过,后遗症很大,虽然后遗症是在别人身上。他觉得他和家主在这一方面居然可耻地有了点共情,自己占尽好处,剩下的全由景容独自一人承受。

  遇到他,究竟是景容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目前认为是不幸。

  家主让景容的上半生遭受了苦难,他很可能会让景容下半生遭受另一种苦难。

  “景容,你听我说。”温故直截了当地道:“我很抱歉那天晚上对你做了那种事,包括刚才,那些都不是我的本愿。我没有要逃避什么责任的意思,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我只是想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我可以尽量用你想要的方式弥补你。但是,我没办法逼着自己喜欢你,你别把心思放我这里了。”

  他不知道景容究竟有没有听懂这些话的意思,那么聪明的景容,这会儿却很迟钝,迟钝到连句话都没说就闭眼睡了过去。

  温故后知后觉地伸出手,覆在景容的额头,微微叹了口气。

  越来越烫了。

  自从把身体换回来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哪里好像变了。一切都在失控,什么都控制不住,这种感觉让人崩溃。

  他打开药箱,在里面找了半天,拿出个小瓷瓶,倒了粒晶莹剔透的药丸出来,然后轻轻塞进景容口中。

  第二天,临近午间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温故出去看了好半天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修仙界第二大名门,陆家,到了。这是唯一一个不合群的名门,他家长老也有十个,不过陆家不像景家会做善举,从来不帮扶其他小门派,就连来西山,也是只按自己规划来,景家礼宴什么的,那是从来不参与。

  陆家一来这里,见西山还不能进,一转头就看上了景家目前搭营的这块地,来赶人了。这一点倒是跟原作中一样。

  原作中,陆家一来就掀翻了景容的帐篷,惹谁不好,惹主角,这直接导致其他门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陆家就鬼叫着跑了。

  不过,温故看了看正往帐篷这边走来的陆家人,又回头看了看还在床上睡得正沉的景容,有些迷茫地挠挠头,然后一转身就冲进帐篷,将景容从被窝里抱出来,匆忙走出去,喊道:“林朝生,快跑。”

  正在倒药的林朝生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啊?”

  温故将景容放入马车,探出头来:“快走,我们去……去赵家吧。”

  事实证明,找赵无期是对的,比找家主靠谱。赵无期本来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到景家少主的马车一来,人一下就精神了,一个鲤鱼打挺就迎了过来。

  “你这抱的是景容啊?原来昨晚那个就是景容啊?景容长这么可爱啊?哎哎哎,温公子,那个,景家跟我们借过两个至宝,不知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还,这事儿能问景容吧?”

  温故脚步一顿,心里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强行微笑道:“有多的床吗?”

  “有有有!”赵无期连忙带路:“现成的没有,立刻就铺一张,铺在我帐篷里可以吧?别的地方就,不合适不合适。”

  确实,别的地方确实不合适,只能是赵无期的帐篷里头。

  因为赵家,全是女弟子,除了赵无期,一个男的都没有。

  其实,赵无期当这个少主,是被逼着当的。他上面有个姐姐,原本该是赵家的少主,谁知道他姐姐死活不肯当少主,赵家长辈没办法,最终跟他姐姐达成了交涉,不当少主可以,当家主。

  然后这姐姐愣是同意了,赵无期一觉醒来,就发现赵家换了天地。少主之位空缺,妹妹年纪未到,赵无期就这么被塞进了少主之位。总之是很离谱的一段经历,他这个少主当得没有地位,只有弟位。

  后来赵无期知道为什么姐姐不当少主了,因为赵家一切对外的事务,都是少主来做,他最终哀怨连天地接受了他是少主的事实。

  整个修仙界,怕也只有赵家,即便是做出这等荒唐之举,也不会被别家说三道四。因为赵家是炼丹的,在修仙界,能炼出高阶丹药的家族,仅此一家。

  就在温故抱着景容进入赵无期帐篷的前后脚,景家那边闹了起来,看两家为了争点破地方大打出手,温故竟生出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这一刻,压在心头的阴霾好像在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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