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西山附近, 天已经黑了。

  之前去探西山的长老估算入夜就能进西山,但到了附近却发现时机未到,大半灵兽都还没有陷入沉睡, 得再等一等, 于是各家族就在原地扎营休整。

  帐篷里, 林朝生在一旁放炭火取暖,温故则是半躺在床上, 头偏向里侧,用手扶着额头, 闭眼轻轻按揉。

  这眼睛, 他是真没法睁开。

  此时萧棠正坐在他面前给景容把脉, 而景容,人虽然是沉睡着的,自然是还抱住他不放, 连景容伸出去的那只手, 都是他拉出去的。

  他也没想到第一次正面跟萧棠打交道, 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切都怪他在马车上补了那句离他远点的话, 像是碰到了景容身上不可触及的禁忌之地,整个人突然就炸开了, 闹腾了好久, 最终耗尽力气才消停下来。总之搞得温故现在是有点后悔。

  正常情况下,只要是个人, 见到这副颇有些旖旎的场景大概都会愣一下, 比如林朝生, 他就尤其不适应, 每次抬眼只要一看到就要愣上个好半天, 回过神后还慌乱得手舞足蹈。但萧棠没有, 她表现得很寡淡,看不出一点异样。甚至用灵力给景容探完全身的灵脉后,她起身就准备走,连句话也不打算说。

  “等等,”温故轻咳一声,“他,怎么样了?”

  萧棠看了温故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你关心他?”

  她不看着人的时候倒是没什么,一旦她盯着谁看,那双眼睛就会比平时更寡淡一些,没有感情,没有情绪,就静静地看着。

  如果这时,被她看的那个人和她对视的话,内心中的一切想法似乎都无所遁形,从外到内,没有一处可以称之为秘密。

  这种看透人心的眼神让人不适。

  似乎是受到萧棠的影响,又似乎是思考之后有了答案,总之温故的语气也淡淡的:“不知道。”

  也不知道萧棠对这个回答是何看法,总之她嘴角的弧度深了些许。

  “家主这个人呢,是不会同意他的容儿跟一个男子混在一起的,”萧棠声音很轻,“但我不介意,他想如何便如何。”

  “他抱着我的时候是叫的母亲,”温故张口就来,试图撇清关系,“他……把我当成你了。”

  孩子病重的时候念叨母亲,再正常不过,尤其是,景容自小确实在意这位母亲。不过,萧棠听到后,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那双比常人颜色淡一些的眼睛,突然灵动了几分,慢悠悠地说道:“我本不想说破,他是因为跟人行了周公之礼才难受至此的。”

  这话的直接程度让温故呛得闷咳了几声。

  “容儿的身体,我最了解。”萧棠收回目光,声音仍旧淡然,“郁结多日,乱用禁术,身体负担过度,长期不得安眠,先是大悲,再是大喜,现在又患得患失,以及……”

  说到这里,萧棠抬脚往外走去,边走边道:“那人待他太暴虐了。”

  如果可以的话,温故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塞进去。萧棠这哪是擅医术,这是开了天眼吧?可偏偏他还是得再叫住她,艰难开口,问道:“……药呢?”

  “我的侍女会送过来。”声音落下,人已经彻底走了出去。

  温故痛苦地揉着额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揉着揉着,忽然停下动作,将手覆在景容衣领处,轻轻掀了掀,往里看去。

  暴虐吗?

  当看到点什么奇怪的痕迹之后,他眼前一黑,立刻盖了回去。

  景容被反复的高烧折磨得稀里糊涂,一直到侍女把药送过来,给他嘴里含了颗晶莹剔透的药丸,脸色才总算好了些。

  大约是意识开始清明了,景容开始嫌热嫌闷,闭着眼睛把头往后仰,不过手还是拽着温故的衣袍不肯放。

  温故垂眸看到景容这副样子,莫名有点想笑,片刻后,用手肘轻轻抵了抵景容,道:“别睡了,起来喝药。”

  好一番折腾过后,景容就一脸颓靡地坐在了火炉旁,身上裹着一整床软被,眼帘要掀不掀的,眼眶由于高烧余热还有些泛红,坐也坐不直。

  林朝生在帐篷外头熬药,药味很难闻,那股味道被冷风吹进帐篷里,景容因此又是拧眉又是撇嘴,眼睛一闭就想往站一旁检查灵药的温故身上靠。温故头也不回地伸出空闲的那只手,默然扶正景容,然后放下灵药,借着大长腿的优势一步迈到火炉对面,道:“我有事出去一趟。”

  一听他要走,景容一下子就醒了,双眼顿时睁得老大,温故赶在景容说话之前回过头:“好好坐着,待会把药喝了。”

  “那你……”

  “很快回来。”温故道。

  三两步走出帐篷,只一瞬间,凛冽的寒风就吹得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他下意识伸手想裹紧衣袍,却发现走得太急没穿外袍。他深呼吸了一下,寒风灌进口鼻的感觉很不舒服,但他还是闷着头一路往外走。

  他想喘口气。

  景容肯定会一直等着他,他想着,得想个理由待会解释一下出来干什么事,就景容那个性子,不问个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突然之间,他就被逼到事事都需要有个交待的地步了,这种感觉说实话,不好受。人的接受能力是有限的,就像一个水杯,只能装得下那么点水,一旦超出了承载能力,更多的水偏要压进来,杯子就可能会坏掉。

  对温故来说,景容对他的感情就是多余的那部分水,不可控,无法预估后果。他最多只能接受自己能把控的东西。

  景容才十八岁,年轻,稚嫩,这种意气风发的年纪,爱和恨都来得太猛烈,褪去时也是同样的,像退潮一样,汹涌而来汹涌而去。

  所以,对景容来说,想忘记一个人的话,可以很快。温故走到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冰湖边,垂下的眼显得有些淡漠。

  正沉默着,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近乎嘶吼的声音。

  “你清醒点!”

  有两个人坐在火堆旁烤火,火上烤着不知道什么野味,隐隐约约传来好闻的肉香。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看起来像是有些激动,身旁坐着个落泪的少女,少女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

  那位男子,长得有点像赵家少主赵无期。

  赵无期恨恨地瞪了眼少女,转头翻了翻串着烤肉的木棍,尽力平静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有本事再给我说一遍。”

  “我……”少女不敢说了,眼泪一个劲地掉。

  “你说要散心,我就带你来西山,你说不想待在帐篷里,我就带你出来走走,你说想吃烤野鸡,我立刻就去给你抓来烤,结果你呢?还想吃烤鸡?别吃了,我就是给要饭的我都不给你吃。”

  少女掩面哭得更厉害了,赵无期抬眼看了看四周,拿着烤鸡愤愤地走开,然后停在了温故面前,一脸怨怼地道:“送你了。”

  要饭的温故露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失礼,赵无期懊恼地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一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其实吧,哈哈,过去坐会儿吧,你看你穿得多薄啊,天儿这么冷是吧!”

  不等温故反应,赵无期直接上手把他推了过去。

  “那是我妹妹啦,哈哈,她……心情不好。”赵无期大概是个话很多的人,憋不住总想说点什么,但他妹妹的事是私事,赵无期觉得说出来不好,就忍着没多说,而是问温故:“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多大了?家住何方?父母可还康健?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可曾婚配?”

  温故:“……”

  温故:“我叫温故。”

  “噢噢温故,这名字好熟悉,我最近听到好多跟这个名字相关的传闻,听说……”赵无期一哽,如梦初醒般坐直了身体,再次尴尬一笑:“那个什么,啊,就是,你吃烤鸡吗?”

  看了眼被赵无期咬了一大口的烤鸡,温故微微一笑:“听说什么?我也很好奇。”

  赵无期笑道:“传闻嘛,不真的,我一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传闻是假的了。说什么为了身份地位把景家两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间,抛弃景家大公子,委身景家少主,都是假的,你看你,芝兰玉树,翩翩公子,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说到这里,赵无期忽然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温故的脸,突然道:“你长得还真是很俊美啊,性格温润,举止得体,我越看越觉得你惊为天人。”

  然后推了推一旁捂脸哭泣的少女,道:“哎哎哎,你看看我身边这位公子,看能不能入得了你的眼,能入你就换个人喜欢。”

  温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在少女并不抬头,而是带着哭腔道:“是我不够好吗?为什么那个人就是看都不看我一眼?”

  一听这话,赵无期就放下了烤鸡,双手压在太阳穴上用力揉:“你不如杀了我。”

  原来少女有个喜欢的少年,少年的出现像话本照进现实,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但少年总是冷淡,从不接受她的示好,一直在拒绝。这让少女很痛苦,她有多痛苦尚且不清楚,反正赵无期很痛苦。

  赵无期尝试了各种法子开导她,让她放下,但她就是不听,可他还是耐着性子道:“不是你不够好,是这个东西不能只凭一厢情愿,总得双向奔赴才行吧。你心悦他,他就必须要回应你的感情吗?你不觉得这其实很过分吗?你想想啊,心悦你的人也很多吧,你难道各个都要去回应吗?再说了,你喜欢他的时候,也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被你喜欢,既然喜欢他是你一个人做的决定,那就跟他没有关系,他拒绝你,害你伤心难过,不都是你自找的吗?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吃烤鸡。”

  少女哭得更大声了:“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看看我呢?他要是愿意了解我,一定会喜欢我的!”

  赵无期叹了口气,火光映得他的脸都浸满了无奈,抬手轻轻拍了拍少女,安抚道:“他不看你,我看你啊,不光我看你,温公子也看你啊……”

  “我不要你们看,”少女委屈道:“我只心悦他,除了他,谁也入不了我的眼,他是最特殊的,他什么都好。”

  赵无期一脸困扰地点点头:“对,你说得对,他最好了,谁也比不上他,我堂堂赵家少主比不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温公子也是,相貌身形如此出众也入不了你的眼。”

  “管你少主不少主的,温公子也好柔公子也好,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心里只有他。”女子哭着哭着又忽然缓缓抬脸,抽噎着问道:“什么温公子?谁是温公子?”

  赵无期抬起一只手挡住脸,另一只手默然指向温故,少女顺着看过去,眼睛突然一亮:“换成温公子的话!我可以!”

  温故:“……?”

  赵无期:“?!”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起来,赵无期先是震惊,后是惊喜,满含期待地看向温故,温故默然收回烤火的手,低声道:“其实,关于我的传闻也不全是假的。”

  赵无期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推了推少女:“这是坏男人,不能喜欢他。”

  少女又哭了起来。

  后来赵无期又劝了许久,终于把少女劝得停止了哭泣,默默摊开手掌烤起了火。但她多半是哭累了,也可能是被冷到了,总之不能是被劝服的。

  赵无期看她这样子就忍不住别开脸,抿着嘴憋笑,用仅仅温故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她就是这样的,年轻不懂事,温公子别往心里去。”

  温故点点头表示理解,眸中映着火光,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说道:“还是个孩子。”

  这话说得老成,赵无期有些奇怪,问道:“你多大?”

  温故想了想,道:“大概大你妹妹十岁。”

  赵无期挑起眉头,笑了一笑:“难怪你会觉得她是个孩子。”

  温故抬眼看他:“难道不是吗?”

  “是,也不是。”赵无期笑眯眯地冲温故看回去,道:“但她赤诚而又热烈,这是我没有的东西。”

  似乎是想起了过去,赵无期的眼眸变得深了些,就像泡在水里,眸光突然有了些水润的光感,好像在透过眼前的蛛丝马迹寻找一些已经彻底消失了的东西。

  温故又一次想起原作说赵无期是个很透彻的人。

  会有多透彻呢?

  “如果你是那个少年,面对一个很喜欢你的少女,你会怎么做?”

  赵无期拾起一根枝桠,扔到火堆上。

  “我会看一看她。”他这样说道。

  但很快,他接下来的话让温故有点诧异,只听赵无期接着道:“我会看着这个对我爱而不得的人,看她为我发疯,看她为我伤心欲绝,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我永远都不会接受她。不爱就是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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